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梦窗于理宗绍定五年(1232)入苏州仓台幕,幕中纳姬,同居西园。两情缱绻,天涯共情。淳祐三年(1243),他辞去幕职,携姬移住杭州。次年春暮,“姬去归苏州”(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自此二人长别,相思不断。于是,便产生了许多忆姬之作。这些作品都写得深婉缠绵,格调沉郁。本篇是梦窗同类作品中最为疏快的一首。
上片首二句以设问句式,点出伤秋伤别这一主题。“心”上加“秋”,即为“愁”字——两句从“愁”字的“合成”引入,说明“离人”心中的“愁”与季节的“秋”的关系。这与古乐府之“山上复有山”为“出”,元颜璟之“二人土上”为“坐”,同是籍字传情的妙语。秋天的景色并不都会惹起人们心中的愁绪。但是“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离人眼中的秋景,会因主观感情的注入而显得萧瑟凄凉;萧瑟凄凉的秋景,又反作用于离人的愁心,增添他的离愁别恨。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这句承接上文,以“纵”字转折,将伤秋之意推进一层。夜雨芭蕉,常成为文人笔下之愁景。如:杜牧《八六子》词: “听夜雨芭蕉,惊断红窗好梦”,写宫中愁怨。冯延巳《忆秦娥》词: “风浙浙,夜雨连云黑。滴滴,窗下芭蕉灯下客”,写客子乡愁。梦窗的这句从前人词意化出,意思却更深一层:秋风中的芭蕉,虽没有夜雨的飘打,亦同样萧瑟生悲,令愁心“飕飕”——“飕飕”二字,正面写秋,也从对面写愁。这愁人之心,似芭蕉而萧瑟;这离人之愁,因芭蕉而弥甚!
“都道”二句,仍写眼前秋景和作者的感受,伤秋之意,又深化一步。晓风吹凉,天气晴好,明月在天,人们都说是登楼望月的好时候,而作者却“怕登楼”——他怕团团明月,触忤愁怀;他怕登楼前事,牵惹相思。这与他重九“怕上翠微”(《惜秋花·重九》),秋日叮嘱自己“莫过西园”(《浪淘沙》)出于同一道理。两句通过写作者对良辰美景乐事的反常的心理,从侧面深刻地揭示他的愁怀。“怕”字,笔特重而意特深,是两句写愁的关键,它表现了往事想忘却而不能忘却,离愁欲排遣而无计排遣的痛苦。
上片伤秋,正面写秋,侧面写愁;下片伤别,转入对离愁的正面描写。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往年情事,如梦如烟;昔日欢情,似流水落花,消逝一空。是的,“掩扇传歌,剪灯留语”(《玉漏迟》)之缠绵,“春词裁烛,夜香温被”(《青玉案》)之旖旎,都成过去。雁断云飞,积感何限! “花烟”句由李清照《一剪梅》词中“花自飘零水自流”句化出。两句将许多“年事”,一笔带过,省去许多琐屑的描写。“梦”、“休”、“花”、“空”、“烟”、“水”、“流”,字字都有转瞬即逝、一去无踪、难于把握之意,字字都饱含作者的离愁别恨和对前事的感慨。
“燕辞归、客尚淹留”,终于将一个“别”字点明。此句由曹丕《燕歌行》: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句化出,表面说燕子归去,时光流逝,而自己仍滞留杭州。以“燕”喻姬。作者《瑞鹤仙》词: “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夜合花》词: “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同样是借燕喻姬。所以这句的实际意思是:她已辞归苏州,而我还滞留杭州。一归一留,遂成离别。“燕”不归,则同居杭; “燕”归而客不留,则同在苏。或许“燕”不得不归,客不得不留吧!两句有怨、有悔,亦有无可奈何之意。或谓“客尚淹留”是久客思归之叹,虽可备一说,但未免有节外生枝之憾。作者久客苏杭,称“客”乃寻常之事,未必就萌动归乡之思。窃以为词人所欲归者,旧地苏州也。这句逗出下面两句: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作者由“燕”归、客留,联想到眼前千古绾别离的杨柳,埋怨那如丝似带的柳条不能把她系住,而偏偏系住他的行舟。“裙带”,亦代指爱姬。两句与前句意思相近而又有差别:前句着重点明离别,这两句侧重写离别的感慨,而且以眼前秋景(垂柳)与上片呼应,结足伤秋伤别的词意。
梦窗词细密深曲,疏快之作虽不算太少,但平白如此篇者,实是少见。王士祯认为它与龙辅《闺怨》诗“同是《子夜》变体”(《花草蒙拾》)。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张炎《词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滑稽之隽,与龙辅《闺怨》诗: “得郎一人来,便可成仙去”,同是《子夜》变体。(王士祯《花草蒙拾》 )
山中白云专主清空,与梦窗家数相反,故于诸作中独赏其《唐多令》之疏快。实则“何处合成愁”一阕,尚非君特本色。(冯煦《蒿庵论词》)
梦窗词大率沉静为主,此篇独清快。(陈廷焯《云韶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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