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尽管艺术欣赏允许并需要读者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进行艺术的再创造,从艺术作品中得出与作者本意未必相符的审美判断,但依据传统的“知人论世”的审美习惯,人们最想知道的,还是作者的本意和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作者自己的生活情趣。白居易的三首《忆江南》词,受到历代词选家的青睐,素来享有盛名。如果单从字面上作表层的欣赏,所见者多为精美的文句、情景交融的画面之类,深曲之处的美味是不易品尝到的。但若与作者的经历和作词时的心境联系起来考察,情况就不同了。
据朱金城先生《白居易年谱》的说法,这三首词作于开成三年(838)。白居易当时已经六十七岁了,正沉浸在“功成身退”、“知足常乐”的晚年幸福之中。人到晚年一般都喜欢回忆往事,特别爱回忆那些在逝去的岁月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事。白居易做过好几任地方官。先任忠州(今四川忠县)刺史。那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山城,人口仅四万三千多,唐时属下州。白居易感到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曾有诗云: “炎凉昏晓苦推迁,不觉忠州已二年。闭閤只听朝暮鼓,上楼空望往来船。”(《春江》)后来做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他感到比较有作为,着实办了一些好事。无论是政治理想,还是生活理想,都部分地获得了实现。他感到在苏、杭二州度过了一生中相当美好的日子,因此退居洛阳以后,仍念念不忘这段生活。
第一首是总写江南之好。好在哪里呢?如果是道听途说,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作者对此有自身的体验: “风景旧曾谙”。“谙”就是熟悉。从白居易所写的咏江南风景的大量诗篇来看,他对江南的山山水水、名胜古迹确实十分熟悉。这里是总写,只把无限丰富的江南景点和风物归纳为花与水两种。试想,江南最驰名的风景区哪一处不是和花与水联系在一起的?北国的某些著名风景未必缺少花与水,作者是北人,他要向人们指出的正是两者的不同之处: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地道的北人眼中的江南的花与水。那花与北国的花就不一样。在秀丽如画的江南景色和温润适宜的气候氛围中,那花开得光彩夺目,不同一般。每当旭日东升的时候,无数盛开的红花,胜似一团团燃烧滚动着的火焰。而江南大大小小的江水呢,一碧千里,就象是铺上了无边的蓝草一般。如果与“九曲黄河万里沙”的黄河相比较,江南的水绿更是不言而喻的特色。美的欣赏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作者这种强调,说明他对江南的感情特别深挚。应该说,作者所欣赏的火一般鲜红的花和滚滚向前的碧绿的水,与他在洛阳的枯燥单调的生活是不一致的。透过这首诗,可以看到诗人在表面的淡泊中仍然蕴藏着一股激情。正是这种激情,促使他不断地回忆起在苏、杭二州的往事。
第二首即以“江南忆”开篇,钩连接合,甚为自然。白居易为杭州刺史,在长庆二年(822)七月到任。到了杭州,他就忙于郡政,为民兴利,如修建钱塘湖堤,蓄水灌田,疏浚城中水井等。他时刻系念人民,工作十分辛苦,每当傍晚时分,一天的公务处理完毕,便徜徉在湖光山色之中。曾有诗云: “凌晨亲政事,向晚恣游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的休息,如果安排得丰富多彩,是会有无限兴味的。他说: “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留题天竺灵岩两寺》)连入山的次数都记得如此真切,可见他每次游赏都留下了美好的难忘的印象。
杭州花卉以桂花为冠首。宋之问的名作《灵隐寺》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之句。白居易对灵隐寺的桂花十分向往留连,“山寺月中寻桂子”,就是这段美好生活的形象描绘。钱易在《南部新书》中说: “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桂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在桂花盛开的秋季,诗人驰骋想象,以为月中的桂花该落子了,就邀约三二僧人,步着月色,寻觅从月中掉下来的桂子。这情景,是何等的优雅!诗人还特别爱看杭州特有的奇景:浙江潮。他在《潮》诗中写道:“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白居易在杭州工作勤勉,并特别爱在“郡亭枕上看潮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两句正是写了白居易在杭州任职期间的“弛”的一面,表现了他高尚的情趣,对不寻常的美的追求,以及对光阴的珍惜。
白居易晚年在洛阳静静地回顾一生往事的过程中,怀念和珍惜最有作为的这一段生活,就很自然地产生了“何日更重游”的期望。这说明,他这时仍然有所追求,有所向往。而这恰恰是本词的思想和艺术力量之所在。
第三首词是忆苏州。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开始于敬宗宝历元年(825)。苏州是个政务繁剧的大郡,可把他忙坏了: “朝亦视簿书,暮亦视簿书。”(《题西亭》)“清旦方堆案,黄昏始退公。”(《秋寄微之十二韵》)在杭州那种清晨办公,向晚遨游的生活节奏被打破了。他只能改成工作九天,休息一天的办法来调节自己的生活,曾说: “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 《郡斋旬假命宴呈座客示郡寮》)他在苏州时期饮的酒特别令人难忘: “吴酒一杯春竹叶。” “春竹叶”就是传统名酒竹叶青。竹叶青不仅吴地有,苍梧地方也有。张华诗: “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鹾”可证。但白居易却觉得吴地的竹叶青酒更好,称之为“吴酒”。不仅吴酒好喝,在席间佐欢的吴娃的舞姿也特别优美: “吴娃双舞醉芙蓉。” “芙蓉”比喻少女的脸容。芙蓉花本米娇艳,着一“醉”字,就更显得艳溢香融了。吴酒使他消除了疲劳,吴娃的歌舞给他以美的享受和精神上的愉悦。白居易回忆起在苏州的一段生活时,在脑子里首先出现的自然是吴酒的美味和吴娃的舞姿了。明乎此,我们就能够比较深切地体味到本词的结尾: “早晚复相逢”一句,包含着丰富复杂的感情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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