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补之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元符中始自巨野迁金乡(据《鸡肋集》卷三十《金乡张氏重修园亭记》)。崇宁二年(1103)坐党籍,免官退隐,“治东皋五亩宅以老”(同上卷王十三《赠刘范子》),遂定居金乡。陈鹄《耆旧续闻》言: “晁无咎闲居济州金乡,葺东皋归去来园,楼观堂宇,位置极潇洒。”此词咏东皋寓居,是晁氏闲居金乡时作。
上片写东皋闲居在幽美的环境中,个人生活自由而放逸。起拍三句总写闲居环境。这里置陂塘,种杨柳,风物宛如江南的淮岸、江浦。“依稀”句是粗略勾画,总体比况。以下接写东皋风光。“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东皋的甘雨注入了溪塘,新添的溶溶春水,吸引来白鹭鸥鸟。它们聚拢在沙洲上领略雨后的爽气清风。雨过天晴的明月之夜,最为诗人爱赏,“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堪爱”、“最好”,加重语气,进一步描绘他所感受的最佳景观。一川皎洁的皓月,光照清澈的溪流,月光水色,浑然一体,构成了一个纯净宁谧的世界。这是写东皋的月夜。雨后之清爽,月夜之明净,把人们带进了一个自由自在、纯洁无邪的天地。面对此情此景,词人顿时感到身心自由,一时诱发出逸怀浩气,旷放胸襟,于是“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他不禁以天宇为翠帐,以大地为锦席,放怀畅饮。他仿佛摆脱了一切礼教羁绊和世情枷锁,在广大纯正无邪的空间获得了个性自由。诗人所偶而显露的这种狂放任情,无拘无束的心态,正是对日常的社会桎梏、伦理压抑、儒士以功名为念的无形重压的暂时的挣脱。或者说这种挣脱,正是承受沉重的心理压抑的一种特殊表现,是蕴积已久的内心愤懑的一种特殊宣泄。
下片直抒胸臆,宣泄其内心的磊落不平、人世感慨。
过片另起思路,突发议论。“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晁补之元祐时曾任著作佐郎,供职馆阁。这里用汉时掌故,尚书郎值夜,到金闺(即金马门)起草诏命,宫廷供新缣白绫被。“莫忆”,谓已不值得追忆。开端即以否定语气总结过去。“儒冠曾把身误”,紧承上文,诗人化用杜甫“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成句,说明做朝官于政无补。外任又如何呢? “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东陵侯邵平于秦亡后,隐居长安门种瓜,瓜以味美而闻名。身为太守,出镇外郡,后从弓刀千骑,威风一时,然而又何济于事,徒然荒芜了田园。回顾平生,反思自己的宦途经历,竟是一事无成。“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无限感慨,一腔郁塞!这是对那个窒息人的时代的愤激控诉。煞尾,宕开一笔,经过上面的回忆、自省,词人得出了一个与以求仕为中心的传统观念相反的结论: “功名浪语”。他顺手拈出班超的事来说明。据《汉书·班超传》载,班超少有大志,后立功西域,封为定远侯,因年老思故土,上疏请归,回乡时已年逾七十,不久即死去。作者认为即使象班超那样功成名就,再谋归计,也为时已晚。言外之意,是纵然功名煊赫,亦不过烟云过眼,终归虚无,于人生何补?下片借否定功名仕途的议论,肯定了闲居田园的幽情逸趣,实际上是发泄了对官场不满的情绪,表达了他倾心归隐的决心。
晁补之作词学苏轼。王灼《碧鸡漫志》认为晁氏学东坡“韵致得七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认为晁“词神姿高秀,与轼实可肩随”。这首《摸鱼儿》意境开阔,笔势跌宕,格调慷慨,语言典重,化用典实流转自如。但其词又区别于东坡词的旷达,看似旷放而实则愤激,呈现着傲兀跌宕之气,感喟深沉之致。刘熙载《艺概》说这首词实是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所本,足见本篇在词史上是颇有影响的。
花庵词客云,晁无咎《摸鱼儿》,真能道急流勇退之意,真西山极爱赏之。观“休忆金闺故步”句,是由翰林迁谪后作也。语意峻切,而风调自清迥拔俗。故真西山极赏之。孙仲益云:轩冕之荣,造物于人,不堪爱惜。而一丘一壑,未尝轻以与人。言之有味。(黄苏《蓼园词选》)
《摸鱼儿》一词,晁无咎所作也;《满江红》一词,吕居仁所作也。余性乐闲适,一丘一壑,盖将老焉;二词能具道阿堵中事,每一歌之,未尝不击节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一)
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刘熙载《艺概》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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