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桔千头。二客东南名胜,诗书万卷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这首词作于宋淳熙五年(1178)。是年,辛弃疾由大理寺少卿出领湖北转运副使,船经扬州,与杨济翁、周显先酬唱。杨济翁是南宋爱国诗人杨万里族弟,时正飘泊扬州。杨原唱有“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句,叹英雄失路,不胜悲怆,辛词酬以反语作结。乍读令人诧异,继而会意在心,乃倍觉味长。
词上片写的是十多年前,金主完颜亮悍然南侵、抗金志士奋力抵御的事。金人南侵,史称其残忍是“自书契以来未之有也”,他们所到之处,庐舍为墟,直至连野外墓穴也一一被发掘,“出屍取廓以为槽”。词起句“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即给金人发动的掠夺性战争,罩上凄凉色调。“猎”字写尽金人残酷本性。完颜亮以六十万之众,欲“投鞭飞渡”,过江一举灭宋,宋高宗赵构惊惶失措,打算“放散百官”,逃命海上。虞允文、李显忠甘冒矢石,拚死抵抗,终使金人“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兵溃而退。“鸣髇血污”用的是汉时头曼单于之子冒顿杀父典故,以此写金主完颜亮兵败采石被部将完颜元宜谋杀的事情。用典如此精当,可谓出神入化。“佛狸”即北魏太武帝拓拔焘,他曾发兵南侵,结果被迫从长江边撤退。“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这两句以威武雄壮的声势,深情讴歌抗金将士的凛然正气和斗争精神,揭示金人所以溃败的主要原因。当时辛弃疾年二十二岁,在山东与耿京高举义旗,戮力抗金,后奉命“决策南向”,“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就是对这一壮举的深情回顾。词由远而近,由他人而自己,逶迤写来,为下片述情创造契机。
过片“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骤然跌入低沉。辛弃疾时年三十九岁,未可谓老,所谓“老矣”,主要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自“隆兴和议”以来,投降派相继得势,辛弃疾空有抗金之志,而终不能如愿。对此他只得“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桔千头”。对官场这种沉重的厌倦感,是他感到“今老矣”的主要原因。朝廷上下如此苟且偷安,失望之余,一腔激愤无以排遣,而对二位“东南名胜”说出这样的反话来: “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李广力能弯弓射虎,与胡人大小七十余战,使匈奴不敢南下牧马,但终不得封侯;你们还是去追逐时尚,偃武修文,谋求“富民侯”吧! “曲者,曲也”,这样的反话较之直出,感情尤为炽烈。词中用典有近十处,其贴切准确,直使人有“六经注我”之叹。此等文墨,非胸有“诗书万卷”不能为之;胸有“诗书万卷”,而无忧国忧民之心者,亦不能为之。
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仿。(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笔力高绝。落地有声,字字警绝。笔致疏散,而气甚遒炼。结笔有力如虎。(陈廷焯《云韶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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