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吴文英这首《浣溪沙》词可与李商隐一首《无题》诗并读: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陈洵《海绡说词》认为:吴文英“此篇全从张子澄(泌) ‘别梦依依到谢家’一诗化出。”近人疏解也据此立框架。张泌的诗是: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其实,这首诗与此词只是形似貌合,而李义山的《无题》与此词却是一脉相承的。试对照析之。
一、各有精美的环境居处:一为“门隔花深”,帷幕低垂;一为“蜡照半笼”,间阻天涯。一为傍晚,一为月夜。
二、都写幻觉梦境,都是感梦怀人,抒情主人公都为男性,且都写梦醒后醍醐灌顶之感受:一是“东风临夜冷于秋”,一是“刘郎已恨蓬山远”。
三、相怀的人皆多愁善感婉娈女子。此词“玉纤香动小帘钩”是梦她来之时,正写;李诗“来是空言去绝踪”为梦去之际,侧写。使之梦魂颠倒的天人瑶姬,都来无迹去无影,各有几分灵光仙气。
四、丽词藻饰,以环境气氛烘托,都采用象征手法。此词中那个女子宛如曹子建梦中所感“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之宓妃。夕阳、归燕、落絮、行云,乃至堕泪的春,含羞的月,都是为了烘托象征她的神韵风采,比洛神更多一番缱绻情意与缠绵愁思。李诗中的女子未正面显露,“去绝踪”的飘忽,“啼难唤”的深挚,蜡照翡翠帐,麝薰芙蓉被,都使人感觉那份秾艳灼热情致。(梦醒时一样会感到“冷于秋”)两者区别在摄取角度与环境不同:一是外景,一为内景;一写动态,一取静态。
五、都着重于向抒情主人公内心深处开掘。时间流程、空间流程与心理流程平行复迭,外象是心灵的依附观照,氛围乃情绪外射折光。意与象,情与境,幻与真无法化释。
当然,一为草堂词,一为香箧诗,又各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境界,读者明鉴。
《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淮。”皆耐人寻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字字凄警。(《词则·闲情集》评)
“梦”字点出所见,惟夕阳归燕。“玉纤香动”,则可闻而不可见矣。是真是幻,传神阿堵,门隔花深故也。“春堕泪”为怀人,“月含羞”因隔面,义兼比兴。东风临夜,回睇夕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即一梦亦有变迁矣。“秋”字不是虚拟,有事实在,即起句之“旧游”也。秋去春来,又换一番世界,一“冷”字可思。此篇全从张子澄“别梦依依到谢家”一诗化出,须看其游思缥缈、缠绵往复处。(陈洵《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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