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上片用倒叙手法,帘外雨,五更寒,是梦后事;一晌欢情,是梦中事。潺潺春雨和阵阵春寒,惊醒残梦,回到了真实人生的凄凉景况中来。梦中梦后,实际上是今昔之比。李煜《菩萨蛮》词: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所写情事与此差同。但《菩萨蛮》写得直率,这首词则婉转曲折。词中的自然环境和身心感受,更多象征性,也更有典型性。
“独自莫凭阑”的“莫”字,有入声与去声(暮)两种读法。作“莫凭阑”,是因凭阑而见故国江山,将引起无限伤感;作“暮凭阑”,是晚眺江山遥远,深感“别时容易见时难”。两说都可通。“流水落花春去也”,与上片“春意阑珊”相呼应,同时也暗喻来日无多,不久于人世。“天上人间”一句,颇感迷离恍惚,众说纷纭。其实语出白居易《长恨歌》: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天上人间”本是一个专属名词,并非天上和人间并列。李煜用在这里,似指自己的最后归宿。因此有人把这首词看作是李煜的绝笔。
李煜词的抒情特色,就是善于从生活实感出发,抒写自己人生经历中的真切感受,自然明净,含蓄深沉。这对抒情诗来说,原是不假外求的最为本色的东西。因此他的词无论伤春伤别,还是心怀故国,都写得哀感动人。同时,李煜又善于把自己的生活感受,同高度的艺术概括力结合起来。亡国之君的李煜,在词中很少作帝王家语,倒是以近乎普通人的身份,诉说自己的不幸和哀苦。这些词就具有了可与人们感情上相互沟通、唤起共鸣的因素。“春花秋月何时了”两句,触及到宇宙无情和人生长恨的矛盾,这是多少人曾经探索过的严肃的人生命题。“一江春水向东流”所喻示的无穷愁思,确也不限于李煜这样的弱国孱君。它以沛然莫御的气势冲击人们感情的堤防,不难引起众多读者的同感。至于“别时容易见时难”,更是人们在生活中通常会经历到的一种人生体验。与其说它是帝王之伤别,无宁说它概括了离别中的人们的普遍遭遇。李煜词大多是四、五十字的小令,调短字少,然包孕之富,寄慨之深,没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是做不到的。
《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 “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
《颜氏家训》云: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以事。歧路言别,欢笑分会。”后主长短句,盖用此耳。故云: “别时容易会时难”。(吴曾《能改斋漫录》)
“梦觉”语妙,那知半生富贵,醒亦是梦耶?末句,可言不可言,伤哉。(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
古诗:“行行重行行”,寻常白话耳;赵宋人诗亦说白话,能有此气骨否?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寻常白话耳;金元人词亦说白话,能有此缠绵否? (〔清〕陈锐《袌碧斋词话》)
言梦中之欢,益见醒之悲,昔日歌舞《霓裳》不堪回首。结句“天上人间”三句怆然欲绝。(俞陛云《五代词选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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