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苧。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弹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词调。全词分四片,每片四韵,共二百四十字。吴文英是这个词调的首创者,先后写过三首《莺啼序》,其中“天吴驾云阆海”一首,在杭州涌金门外西湖边上的丰乐桥重建时,由吴文英亲笔大书于楼壁,末署“淳祐十一年(1251)二月甲子”,一时满城传诵。三首《莺啼序》中,这首“残寒正欺病酒”堪称上乘。此词记叙吴文英“十载西湖”的一段亲身经历,其间本事已经难以详考。但读来犹如唐人的爱情传奇,曲折回环,哀艳兼并,与柳永的同类作品格调不侔。
据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之说,吴文英在苏、杭两地皆曾有所恋,后来或者离异,或者亡故,吴文英屡有词赋之。这首词中说到“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分明是追悼在杭州的不幸早逝的昔日恋人。吴文英还有《齐天乐》(烟波桃叶西陵路)、《渡江云三犯》(羞红颦浅恨)诸词,所叙盖同一情事。它们包含了吴文英个人情遇中的部分浪漫史与伤心史。
词调多数分上下两片,通常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此词独分四片,就不能采用双调的习惯写法,否则不失之堆垛,就失之松散。吴文英在这四叠的词调中,就以情为文,以事为质。首片起兴,二片艳遇,三片重访,四片悼亡。中间的二、三两片,就重在记事,情经事纬,脉络井然。但吴文英化实为虚,词中摒弃了质实的记事记言,而出之以空灵蕴藉之笔,情采丰缛,本事隐约,具有优美的词的境界。同时在脉络井井之中,复插入逆笔倒叙,结构严密,笔致波澜。词长二百四十言,却没有令人感到冗长单调。这说明吴文英在此词的章法安排上,是颇费经营的。
首片为起兴,写伤春怀旧,引起对往事的回忆。词中说自己外感于春寒,内伤于沉饮,闭户不出,寂寞度日。燕子飞来,似乎在报道春光将尽。清明时节,已在西湖画船、吴宫烟树中悄然逝去。满怀的客愁离情,就象空中的飞絮一祥,随风飘荡,悠悠无着。这是写客中春晚独居无聊的景况,伤春兼含伤别,伤怀兼含伤逝,从而带出下文。作词的时间是暮春,作词的地点或以为杭州,或以为苏州。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据词中“晴烟冉冉吴宫树”语,定为“重到苏州作”。按吴文英在苏州任职仓幕,其官署即在阊门之侧。他后来在杭州化度寺作《鹧鸪天》词说:“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他的旧居也就在阊门附近。阊门为苏州城西门。此词云: “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西城”正与吴文英在苏州的居处相合,杨铁夫之说或得其实。
第二片为记叙正文,追记“十载西湖”即十年前在西湖畔与一女子情合欢会的往事。情节生动,富有传奇性。所叙情节又可分为四层。“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是记其初逢与追随,仿佛李商隐《无题》诗“车走雷声语未通”之情景。苏轼曾用“软红香土”一词以街上车马奔驰扬起的尘土,来形容京师的繁华。“娇尘软雾”,在词中就是指所恋女子的车尘。“趁”是追逐的意思,即惊艳之后追随香车,车前马后,直至湖边柳下。“傍柳系马”,又暗喻女子所居为杨柳门巷。“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是记其入门与通情。“溯红”,意思是沿着飘散落花的溪水而上,用了南朝小说刘、阮入天台的故事。传说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沿溪而上,见二仙女,遂相欢爱。词中就以“招入仙溪”表示到了女子的居处。“锦儿”为侍婢的代称,“偷寄幽素”就是由侍婢传简通情。唐传寄《莺莺传》中写红娘为张生、莺莺传笺,彼此暗达情愫。“溯红”这二句,就很象这类传奇故事中常见的情节。“倚银屏”四句,则是第二片的中心。前二句记其欢会,后二句记其分手。银屏是闺房中镂银的屏风。“春宽梦窄”造语奇警,为吴文英工于研意炼字的名句之一。“宽窄”犹云“长短”。“春宽”喻欢情之长,“梦窄”喻情缘之短。吴文英《三姝媚》词: “但怪得当年,梦缘能(如此)短”,即与此“梦窄”意同。情长缘短,乍合旋离,觉来正如青楼一梦。“断红”,形容断续的泪珠。“歌纨金缕”,乃指歌扇舞衣。这四句紧相连接,不仅说明了欢会短暂,而且见出离别匆匆。欢乐未终,离歌继之,二人挥泪而别,这次的艳遇也就到此结束了。最后“暝堤空”三句,则写梦醒人去,斜阳空堤,仅余鸥鹭而已。全片从初逢到惜别,层层递进,而又不断转折,语约而义丰,事异而情艳,恍惚迷离,真如传奇小说中发生的情事。
第三片为重访。同时插入往事的倒叙,为上片记事之续。“幽兰旋老”三句,交待出时移事去,而自己身世飘零如昔,为重访作过脉。“别后访、六桥无信”,点明旧地重游,音信杳然。这是由于“事往花委,瘗玉埋香”,旧日的恋人弃世而去,而且“几番风雨”,死已多年了。但吴文英并不顺着“花落人亡”笔势直下,“长波妒盼”和“青楼仿佛”两韵,改用了逆笔倒叙,前代词论家称之为“空际转身”,一致惊叹其工。因为访得恋人已死,若接以哀悼悲痛之情,不仅夺了下片词意,彼此意复,而且章法平直,缺少前后对应,波澜起伏。插入“长波妒盼”和“青楼仿佛”两韵,就避免了上述这些缺失,即补足了上片过于简约,匆匆未尽的情事,又增添了全阕开合动荡、忽断忽续的风致,确实是值得称道的。同时,“长波妒盼”和“青楼仿佛”两韵,一悲一欢,一离一合,也与上片的“春宽梦窄”相绾合,其间亦有暗脉贯通。“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渡口相逢,以春江夜泊,渔灯照影为背景,情韵与格调都比较高。宋词写情人欢会,很少用这种境界。“败壁题诗”,则用周邦彦《绮寮怨》词: “当时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兼及今昔,作为末片的过渡。
末篇以悼亡为全词总结。“危亭望极,草色天涯”,一片暮春景色,与首片的伤春呼应;“叹鬓侵半苧”,双鬓半白,正与“十载西湖”的青春年少相对照,针线甚密。“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分记昔日悲欢;“嚲凤迷归,破鸾慵舞”,又暗寓一存一亡,都带有总结前事的意味,适用于末段结句。“蓝霞辽海沉过雁”,是说音信不通,雁书不达,因此只能将此情天“长恨”,谱入哀筝之曲,借一声声哀弦为之招魂了。“漫相思、弹入哀筝柱。”就是指吴文英的这首《莺啼序》。吴文英以这首《莺啼序》为已故的恋人招魂。宋亡后,汪元量重过金陵,又用《莺啼序》这个词调为宗社倾复的南宋招魂,用意更深广了。
张炎《词源》提到词调中有“序子四片,其拍颇碎”,《莺啼序》亦属序子之体。此词第三片“长波妒盼”一韵,第四片“暗点检”及“殷勤待写”两韵,都是长达五句,方始押韵,句长而韵短,节奏特别缓慢,可能与这个曲调的“其拍颇碎”有关。
吴文英词以“密丽”为尚。《莺啼序》一词凡四叠,与双调相比,写法上本来易散而难合,易疏而难密。但吴文英此词,情经事纬,左抽右旋,既有主干,又有穿插,明脉暗络,回环相生。虽然还说不上什么“密不容针”,但绝无冗辞复笔,这就是他疏中求密,因难见巧才做到的。同时这首词也长于修辞,温厚端丽,哀感顽艳,兼而有之。“春宽梦窄”之句,意深笔曲,尤见炼字之工。说梦窗词的“密丽”特色,这首《莺啼序》应该是长调中一个特殊而又恰当的例子。
全章精粹,空绝古今。追叙昔日欢场,写得踌躇满志。言离别,泪痕血点惨淡淋漓之极。抚今追昔,悼叹无穷。结笔尤写来呜咽。(陈廷焯《云韶集》评)
此调颇不易合拍,《词律》详言之矣。兹篇纵横自如,全体精粹,空绝古今。“轻把斜阳”二句,束上起下,琢句精炼。序别离多事,淋漓惨淡之致。末段抚今追昔,悼叹无穷。(陈廷焯《词则·别调集》评)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耿,别缔古欢。如……《莺啼序》云: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俱能超神入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
第一段伤春起,都藏过伤别,留作第三段点睛。燕子画船,念无限情事,清明吴宫,是其最难忘处。第二段“十载西湖”,提起。而以第三段“水乡尚寄旅”作钩勒。“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记”字逆出,将第二段情事,尽销纳此一句中。“临分”,“泪墨”,“十载西湖”,乃如此了矣。“临分”于“别后”为倒应,“别后”于“临分”为逆提。“渔灯分影”,于“水乡”为复笔。作两番钩勒,笔力最浑厚。“危亭望极,草色天涯”遥接“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望”字远情,“叹”字近况,全篇神理,只消此二字。“欢唾”是第二段之欢会。“离痕”是第三段之临分。“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应起段“游荡随风,化为轻絮”作结。通体离合变幻,一片凄迷,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然得其门者寡矣。(陈洵《海绡说词》)
柳词《夜半乐》云: “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此种长调,不能不有此大开大合之笔。后吴梦窗《莺啼序》云: “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三、四段均用此法。(陈锐《袌碧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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