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的这首小词抒写了他少年、壮年、晚年三个阶段,三种不同境况下听雨的感受,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概括了他一生的经历,悲欢歌哭,尽在其中。
作者运用时空大幅度跳跃的艺术表现手法,择取了三幅人生画面,以“听雨”作为贯穿首尾流注情思的脉络,同是听雨而境界不同,感受也迥异。少年风流,追欢逐笑,一幅“歌楼夜雨图”,绘尽了香阁温软、酒楼轻歌的无限柔情;壮年坎坷,浪迹天涯,一幅“孤舟秋雨图”,又展示了多少风雨飘摇,辗转离乱的羁旅苦况;到了孤冷的晚年,则只留下了一幅索寞凄凉的“僧庐听雨图”了。这三幅画面,除了老来听雨僧庐下可能是实地实景外,前两幅更多的是取其意象。红烛、罗帐、夜雨、歌楼,这绮丽的风光给人的联想是青春与欢乐,但作者并非渲染公子哥儿眠花宿柳的放荡生涯,而旨在抒写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怀。然而,青春易逝,绮梦难温,壮年听雨又是一番情味,作者所描绘的水天辽阔、风急云低、孤舟零雁等景象,与前一幅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虽无一语抒情,而一种茫然失落,苍凉悲慨的意绪扑面而来。这两种情境,当是作者当年曾经经历过的,但此时此刻回忆,与彼时彼刻的氛围场景又有异同,一经时间的酝酿和情感的催化,如陈年之酒,显得更为酽烈,所谓乐者更乐,悲者更悲也。那罗帐灯昏的温柔之梦和西风断雁的孤舟飘泊,在回忆中已被放大、加浓,成为一种人生境界的象征,而超脱了一时一地的局限,因而具有极大的艺术容量。
三幅画组成一幅人生长卷,前两幅已包容涵盖了少年和壮年。那么,暮年岁月又怎样来表现呢?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现在鬓发斑白,人也老了。倦卧僧庐,长夜听雨,这便是作者晚年处境的自我画像。第三幅画,已不复有任何景物色彩的铺染衬垫,这白描式的勾勒,以及“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所透露的心态,使得这幅画面所传达的萧索清冷的况味从眼下一直延展到整个黯淡的未尽之年。
从字面上看来,这首词是依时间的顺序从少年写到老年,但从写作触发点来看,应是由今日之我追溯到旧日之我。作者抚今追昔,伤时感事,情怀的跌宕起伏自不难想见。“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已属痛定之后的慨叹,平平道来,却是沉痛已极。“悲欢离合总无情”,既是结语,又是提挈。作者在回忆往事,对照现在的情况下,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这里有个人一生的悲欢离合,也有整个世局的沉浮兴衰,身世之感和亡国之痛是交织在一起的。也正因为一切“无情”,所以最后才有“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近似超脱的沉静之语。看来,在今夜的雨声中,作者不但埋葬了少年的欢乐,也埋葬了壮年的怅恨,最后就连怀旧所引起的内心愁苦也被雨水冲洗干净了,从此心如死井,万念俱空,任凭阶前秋雨点滴到天明,掀不起任何感情的涟漪——这正是饱经忧患、痛苦已达顶点之后所进入的另一种无可言说的境界。
温庭筠《更漏子》词: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更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万俟咏《长相思·雨》: “一声声,一更更……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与这首词的结尾颇为相似,但其感情的内涵和深广度却大有不同。此词写听雨已超出一般的离情别绪,而溶入作者一生的经历和身世之感,意境阔大而深沉,为同类作品所难以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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