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自注: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这是宋宁宗嘉泰后期词人为族弟(排行十二)茂嘉贬官桂林而写的送别词。由于它章法结构上的独特性,前人褒贬悬殊,有以为“能品而几于神者”(王国维语),也有以为“非倚声本色”(刘体仁语)。实际上,它是一首仿唐人“赋得体”赠别诗,如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高适《赋得征马嘶送刘评事充朔方判官》等,而又有所创新的词作。详见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卷四附录的刘永缙关于该词的读后感。
词一开始即如骏马注坡,一气奔赴,五句之中,连写三种在声音上俗传别有含意的鸟鸣:伯劳鸟叫似阴声恶语,预示不祥;鹧鸪声似“行不得也哥哥”、“但南不北”;杜鹃声似“不如归去”,都发人乡思。在它们此“住”彼“切”、起伏不停、声嘶力竭的啼鸣声中,百花凋零,春离人间。词人从听觉上创造出一种离别的环境和情调,使整个时空充满着浓郁的凄凉悲切、怀乡思归的氛围。这种氛围,同眼前兄弟离别的哀伤,同设想中族弟贬官僻乡穷土上的苦痛,同回顾作为“归正人”南来后受到种种不公平遭遇时的郁愤,融合无间。而且,凄切鸟声、凋零春色也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国运的象征。鸟声、春色描绘之后,词人以“算未抵”一语兜转,结上启下,反跌出人间离别的痛苦。并在词史上别开生面,一气集结了五个历史上有关离别的故事,章法上过片不变,描绘了五类人物、五种不同情况,但又都属于人间最凄惨或最壮烈因而也最震撼人心的离别。汉时,王昭君辞汉北行,天地动容,日月无光,千里关塞,无际荒漠,唯有琵琶声声相伴,这是长辞家国之悲。陈皇后见弃于汉武帝,宫车辞殿,幽闭长门冷宫,这是离位失宠之悲。春秋时,卫庄公之妾戴妫,由于儿子接位后被谋杀,自己也被迫回娘家陈国,这是家破人亡、永丧骨肉之悲。汉将李陵,苦战兵败,失节异域,后来友人苏武南归,李陵饯别河桥,这是永别故人,永绝故国之悲。战国时,荆轲刺秦王,行前燕太子丹及宾客送别易水,高渐离击筑音断,荆轲高歌声咽,这是慷慨赴义之悲。这里,五个熟典,铺陈罗列,却无板滞呆涩之病。而且用语生新,运化灵动,声情并茂,以致博得王国维“语语有境界”的赞誉。在连用五典之后,词人又化用杜鹃啼血的故事,设想鸟如有灵,懂得人间如此惨痛的离别,则啼声当比送春更为悲切。这一巧妙设想,与起拍处的啼鸟悲鸣密切呼应,把本来互不相关的环境氛围描写和历史故事引述紧相绾合,把自然景象和社会意象连成一体,显示了缜密的艺术匠心。词到结拍处,才以反问语气点出词题。
族弟谪徙,临别赠词,为什么用上这一连串典故?如果是用来比喻眼前的兄弟离别,则有比拟不伦之嫌。如果仅是机械模仿某些“赋得体”唐诗,凑泊故人之别以赠别,则有学古不化之弊。这些显然都不是词人本意。清人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此词“前半阕北都旧恨,后半阕南渡新恨”,虽不免过于坐实,却也非捕风捉影之说。词人在骨肉分离之际,回顾半生经历,面对靖康以来、南渡之后的国耻家仇和个人遭遇,有着难言的隐痛,并借悲剧性的历史故事以寄寓自己深沉的家国和身世之悲。也只有作如此理解,才能体会到“谁共我,醉明月”的痛苦呼喊中,含有多么博大的思想内涵,积聚着多么动人心魄的悲愤!
尽集许多怨事,合与李太白《拟恨赋》相似。(陈模《怀古录》卷中)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篇为冠。沈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悲郁。沉郁顿挫,姿态绝世。换头处,起势峻嶒。(《云韶集》评)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读公词,为之三叹,寓幽咽怨断于浑灏流转之中,此境亦惟公有之,他人不能为也。(陈洵《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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