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李清照早期的代表词作之一。以“重阳”为题,抒写佳节怀人的情思。
“薄雾浓云愁永昼”,从早晨写起。雾气濛濛,浓云蔽日,一个阴霾的坏天气!这一片“薄雾浓云”笼罩住词人的心,使她深深地发起愁来。愁什么呢? “愁永昼”。“永昼”,一般用来形容夏天的白昼,这首词写的是重阳,即农历九月九日,已到季秋时令,白昼越来越短,还说“永昼”,显然这只是词人的一种心理感觉。时间对于欢乐与愁苦的心境分别具有相对的意义,在欢乐中时间流逝得快,在愁苦中则感到时间的步履是那样缓慢。一个人若对“薄雾浓云”特别敏感,担心白天总也过不完,那么,她的心境定然不舒畅。李清照结婚不久,就与相爱至深的丈夫赵明诚分离两地,这时她正独守空房,怪不得感到日长难捱了。这里虽然没有直抒离愁,但我们仍可透过这层灰蒙蒙的“薄雾浓云”,窥见女词人的内心苦闷。
次句,“瑞脑消金兽”。“瑞脑”,即龙脑,又名瑞龙脑,是一种名贵的香料。“金兽”,指兽形的铜香炉。一缕轻烟,从炉中袅袅升起,百无聊赖的女词人正枯坐一旁,对着这香炉出神。炉中那绵绵不绝的轻烟,恰似她心中悠悠无尽的情思;眼看着瑞脑一点一点地消失,时间也一寸一寸地烧掉,而这孤寂苦闷的情思却有增无减,难以排遣。相思的岁月,可真难熬啊!
这两句,一句写室外,一句写室内,云烟雾气相掺和,环境情思相渗透,整个氛围显得阴郁而迷离。
接下去,到了晚上: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玉枕”,细磁枕头;“纱厨”,指纱帐。熬过了“情思睡昏昏”的白天,到了晚上,却又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夜半时分,秋意开始透过帷幕侵入不眠人的肌肤,她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凉初透”的“凉”字有双层意蕴:因秋意侵袭而感到的寒冷,这是表层的含意;词人内心感受的凄凉,则是深层意蕴。深秋的凉意,使她突然想到“佳节又重阳”。明天又是重阳节了,一个“又”字,表达出强烈的感情色彩。使人喜欢的事物,如果“又”出现了,则加倍欣喜,反之亦然。重阳佳节,登高赏菊,本来使人兴味盎然,无奈亲人不在身边,“每逢佳节倍思亲”,寂寞过节的况味已经尝够了,想到明天将再一次品尝,便倍感夜凉如水,孤衾难温。这样,一年年盼望,一年年失望,希望与失望交加,内心的愁苦也一年比一年更甚。一个“又”字,有惶恐,有埋怨,有无奈,道尽了心中的离愁别恨。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情绪的烦闷和心境的凄凉,时间是重阳的前一天,从早起一直到夜半不眠,这是无聊而慵懒的一天。下片写第二天,也就是重阳过节的情景。
“东篱把酒黄昏后”,“东篱”,用陶潜《饮酒》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这里已没有陶潜那份悠然自在的情味,尽管词人似乎还有闲心自斟自饮,对景赏花,然而这不过是重阳应景,聊复尔尔,借此自我排遣罢了。然而借酒浇愁,只能是愁上加愁,更何况面对的是一片日落黄昏的苍凉暮景呢。黄昏时分,大约是最易惹人伤怀的,古往今来,多少天涯游子和深闺思妇面对西下的夕阳和投林的归鸟,勾起浓烈的思乡怀远之情,慨叹着人间的离合悲欢。这滋味,对于多情如许的李清照来说,只会更加苦涩。她后期写的《永遇乐》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的沉痛叹息,《声声慢》写黄昏情景则是: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国破家亡,饱经流离,暮年心境,显得更加凄苦了。
紧接“东篱把酒”一句,“有暗香盈袖”。“暗香”,通常指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就是北宋诗人林逋咏梅花的名句。这里则以“暗香”指代菊花。菊花经霜不落,傲霜而开,风标与梅花相似,暗示词人高洁的胸襟和脱俗的情趣。同时也流露出“馨香满怀袖,路远莫致之”的深深遗憾。
到这里为止,作者已经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刻骨的相思况味,接下去,“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破空而来的“莫道不消魂”,把前面那多少还是含而不露的感情,作了一次再也无法压抑的情感的总爆发。江淹《别赋》: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消魂”二字,点破这极度愁苦的情感正由离别而引起。这句提挈性的话,振起末篇,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这双重否定的语气仿佛不是出自词中女主人公之口,而是来自第三者的所见所感。在这里词人改变了抒情角度,前面是自我抒情,词中女主人公即是词人自己,这里词人却换了第三人称的口吻,对词中的女主人公,满怀同情,慨叹“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秋风掀动了门帘,里面的那一位,已比瘦弱的黄花还要憔悴了。这样,自身的感情,通过第三者的角度来写,好象是旁人眼中的客观。这种自我反观的写法,把愁苦的情思对象化,加以观照和吟咏,比直接抒情更深沉,更夺人心魄,真个是不消魂也得消魂。“人比黄花瘦”,一本作“人似黄花瘦。” “似”是相似,程度相等; “比”则胜似,要超过几分,意味更胜。宋代词人程垓《摊破江城子》,曾把人与梅花作比: “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也颇有神韵。唐司空图《诗品·典雅》有隽句云: “落花无言,人淡于菊”,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堪与媲美。关于这首词还有一则轶事。元伊世珍《琅嬛记》中说,李清照把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赵明诚叹赏不已,三天三夜之间,写了五十首(一作十五首)同题的词,把李清照这首也杂在其中,请友人陆德夫评赏。陆德夫再三玩味后说:只有三句最好。这三句正是“莫道不消魂”三句。
全词平白如话,没有冷涩难懂之处,表达的感情却十分深沉细腻。畅达与深沉相结合,这正是李清照词风的一个重要特点。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 “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政易安作也。(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
词内“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
写景贵淡远有神,勿堕而奇情;言情贵蕴藉,勿浸而淫亵。“晓风残月”、“衰草微云”,写景之善者也。“红雨飞愁”、“黄花比瘦”,言情之善者也。叶韵字尤宜留意。古人名句,末字必清隽响亮,如“人比黄花瘦”之“瘦”字,“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皆是。然有同此字而用之善不善,则存乎其人之意与笔。(沈祥龙《论词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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