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根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宋嘉熙三年(1239)春正月,梦窗陪刚任平江府知府不久的吴潜(字毅夫,号履斋)到沧浪亭观梅后,作此词。吴潜有和章。沧浪名园,五代吴越时为吴军节度使孙承祜别墅,北宋诗人苏舜钦在园内建沧浪亭,整个园林即被称为沧浪亭。南宋时曾是名将韩世忠别墅。
名园虽屡易其主,历经沧桑,词上片却仅写韩王世忠以寄家国之慨。起拍以园内乔木发端起兴,“乔木生云气”,高大的乔木,顶上似笼罩着一股云雾之气。《孟子》曰: “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此刚劲挺拔的乔木,使人想起曾是此园主人的韩世忠将军。“访中兴”三句,韩世忠屡败金兵,累建奇功,曾被史家誉为“中兴武功第一”,至今仍流传着他的许多故事。“战舰东风”二句,化用杜牧“东风不与周郎便”(《赤壁》)诗意,写韩世忠与金宗弼黄天荡之战。建炎四年(1130)三月,宗弼至镇江,韩以水军扼江中,相持四十八天,韩夫人梁红玉亲自击鼓督战,至四月,宗弼夜掘渠道三十里连江,次日风止,世忠帆弱不能行,金人以小舟纵火,矢下如雨,竟遁走。此战韩世忠以八千兵对宗弼十万之众,虽大胜,而未获最后之成功。词人叹天不借东风,竟让宗弼遁去,使韩世忠恢复中原的理想终成短梦一场。“旋小筑”二句,则指岳飞遇害后,韩世忠在这名园小筑投闲置散。一个“闲”字,写出韩世忠当时心情的落寞。“华表月明”数句,以神来的浪漫笔触写韩王赍志而殁以后,英灵未泯,对此长怀不已,乘月明之夜,化鹤归来。此用《搜神后记》中丁令威学道成仙,化鹤归来的故事。说韩王魂所化之鹤站在华表柱上,看到城郭如故而国事更不景气。“枝上露”二句承上作者想象,如今花枝叶上的清露,该不是韩王的泪水吧!
上片是怀古,下片是伤今,由观梅而引起今不如昔的感慨。“遨头”语出《成都记》: “太守出游,士女则于木床观之,谓之遨床,故太守谓遨头。”吴潜时为知府,故以遨头称之。这里呼应词题。“重唱梅边新度曲”二句,表面上写梅树边上填词度曲唱和,暗中透露了吴潜与自己本来都是想有所作为的,“此心与,东君同意”数句,“东君”既指司春之神——在催梅早发这一点上,我们的心与司春之神的心是相同的;又指吴潜——梦窗是吴潜的门客,自可称之为“东君”,意为我们都希望国运复兴。“后不如今今非昔”,语意直白,可见心情十分沉痛。陈洵《海绡说词》曰: “要心与东君同意,能将履斋忠客道出。是时边事日亟,将无韩、岳,国脉微弱,又非昔时。”国运危殆,复兴无望,故只能无言临水了。沧浪流水,无声无息,该也是为人世沧桑而黯然神伤吧! “怀此恨,寄残醉。”有什么办法呢!唯有借酒浇愁而已。
梦窗词中多写男女爱恋离别之情,而本词却一洗本来面目,殷于国运,深于感慨。然而此词表现方法又与辛派词人不同,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说的: “梦窗金缕曲……感慨身世,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怒目之态。”本词结构绵密,回护反复。陈洵《海绡说词》曰: “前阕沧浪起,看梅结;后阕看梅起,沧浪结。章法一丝不走。”还有,词中眼前实景与想象虚景错综交叉,穷极变幻,令人迷离恍惚,迭生联想,回味无穷;用典甚多,含意深长。
起五字神来。通首流连咏叹,天地为之低昂。沉痛迫烈,碎击唾壶。意极激烈,语却温婉。(陈廷焯《云韶集》评)
“要心与,东君同意,”能将履斋忠款道出。是时,边事日亟,将无韩、岳,国脉微弱,又非昔时;履斋意主和守,而屡疏不省,卒致败亡。则所谓“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也。言外寄慨,学者须理会此旨。前阕沧浪起,看梅结。后阕看梅起,沧浪结。章法一丝不走。(陈洵《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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