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榴花依旧照眼。愁褪红丝腕。梦绕烟江路,汀菰绿薰风晚。年少惊送远。吴蚕老,恨绪萦抽茧。旅情懒。扁舟系处,青帘浊酒须换。一番重午,旋买香蒲浮琖。新月湖光荡素练。人散。红衣香在南岸。
梦窗词中写重午(端午节)者有数篇,内容均与怀人忆旧有关。数篇写法异中有同,同中又各显示不同特色,参互读之,更能领略其中运笔构思灵妙之处。篇中均提到作者所思忆的人,怀念的当日之景。《澡兰香·淮安重午》云: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腕系五色丝带,簪插精巧剪采,如玉的肌肤隐现在天青色纱帐中——好一幅睡美人图。《踏莎行》里写得尤为生动、细腻: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仍是同一位佳人,玉肤莹润,被轻绡笼裹,檀红的樱唇倚在扇儿上。这仍似一副睡态。她在香梦沉酣中将猩红的口脂染到“绣圈”上去了。绣圈是衣领服饰么?可能是;但更可能是她手持的彩扇。这彩扇是满月形的团扇,它的边缘就是绣圈,她的檀口正好压在上面,脂香隐约可闻,染上的胭脂色虽浅亦分明可见。梦窗下笔之秾丽真如七宝楼台之炫人心目。接下写“舞裙红”尤为美艳,但美艳中又总带着忧郁和凄伤。也许是时代与境遇加之个人气质、性格的种种原因所致吧,梦窗词中所表现的他那些粉红色的梦,总是被阴暗的色调包裹,显出凄艳、零乱、凋残的美。他用了“空叠”、“愁”、“乱”等字眼,顿生冷落凄凉之感。下阕有“香瘢新褪红丝腕”,亦言其人消瘦,其后则“隔江人在雨声中”,音容渺茫矣。
前面两篇对所忆之人均有细腻描写,有如工笔仕女画。本篇则采取颇不相同的笔法,是写意式的,重在表现印象和感受,而这种印象和感受又通过象征性的意象集中地表现出来。前两篇一开始就写人,写得令读者“几疑真见其人”(陈洵《海绡说词》),本篇则一开始就写花: “榴花依旧照眼。”作者写的是眼前景吗?可以这样说,时逢端午,正值榴红季节。但“依旧”二字中摇漾出一个空幻的榴花之梦来。这梦境闪烁着她的红裙、红颜,还有玉腕上一道红色的印痕,……其人已不可见,而明艳照人的榴花总摄了她的风神。对此榴花,伊人的形象同时在脑际闪现,这瞬息之间,他的零乱的、片断的联想跳出来了: “愁褪红丝腕。”这种大幅度跳跃,令人感觉突兀无端句法,正是梦窗词的一大特点。这一句仿佛奔迸而出,大约作者用了“榴花”这个词,便会自然地联想到那人、那红色、那端午节种种缤纷的色彩。零乱的记忆中的印象全涌上来了,他选出一个浓缩了许多内在情感的印象:既是连系着她的美艳的肌肤的,又表现出端午时令特色的这个“红丝腕”。端午习俗,以五色丝带系于手腕上,用以辟邪疫之气。(见《荆楚岁时记》)这丝带在原本丰满的肌肤上勒出一道红色的印痕,后来人儿消瘦,这印儿也渐渐褪去了。《西厢记·长亭送别》: “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也是此类写法。梦窗词善写人物之意态风神,捕捉某些细节的印象,词中屡见的如“纤手香凝”。玉腕上的“红丝”,可见其痴情,亦可见其病态的执著的爱恋。这一句他重复了原先印象中很深的东西之后,并没有接着写有关细节,而是跳开了,把画面拉开,忽而来到宽阔的烟波江上。那里薰风镇日吹,汀洲上菰叶绿了、又绿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意味着离别。自从那一年端午节之后,他与那榴花般的人儿分手了,而且永别了。在他那榴花梦境中先出现的总是一位玉人,皓腕系着彩丝的玉人,那时她还是他家中之人,还在家中过节,点缀着节日风光。可是以后呢?愁惨的雾笼罩着他,他的梦中总有一条烟波浩淼的江横隔着,江水把她带走了: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唐多令》)。年复一年,那烟波江上的汀洲菰叶在薰风中吹绿了,又吹老了。他的跳荡的句法,变幻的画面,令人无法捕捉那内在的情感。潜气内转,游丝不定,就凭着那“梦绕”两字去联想吧。这两个字在此处是点睛之笔。
“年少惊送远”,这是用了很直率很急切的口吻的。上面均属主观的感性的描写,这里却出现一句理性的、反思式的语言,一句痛定思痛的内心独白——那时候还是年少之时,那时的送人远行是令人难忘的,至今想起犹然惊心。因为那是关系着少年风光的一段往事,对自己心灵的撞击是沉重的。这“惊”字与上文的“愁”字,下文的“恨”字呼应。上半阕开始的节奏是比较快的,情感表现为动宕起伏,至此则渐趋和缓。“吴蚕”两句是上半阕的余韵,表现出“不绝如缕”的情丝缭绕。此处暗用“春蚕到死”的名句。而“吴蚕”又是眼前景。这“恨绪”与“梦绕”与“红丝”均暗中勾连着,似断似续,仿佛某种意识流似的,可谓奇笔。刘熙载《艺概·词概》云:“空中荡漾,最是词家妙诀。”梦窗词即最善此法门。
下半阕节奏愈趋和缓,色彩也渐素淡。作者从梦幻中回到现实。在现实环境中,他的梦幻之情冲淡了。在梦幻中他苦苦的思恋,他在梦中的烟江上奔波;可是在现实中,在人生的旅途中他又何尝能安定呢?他于今泊长桥,又逢重午,思往昔,叹今朝,心灵和形体都已疲乏、倦怠了。这“旅情懒”三字把梦幻和现实糅合在一起,也把上阕和下阕轻轻地衔接起来。虽则那往日的恨绪愁丝一缕缕束缚着,但他既生活在现实里,他的心灵不能不挣扎着求得自我解脱,所以他不免系扁舟上岸去寻那青帘悬挂的酒家买醉。他借酒浇愁,尽管客中过重午,亦要“香蒲浮琖”一把菖蒲叶剪成小片浮在酒中。这也是顺应当时习俗(见《荆楚岁时记》)。触景情生,当日那“红丝在腕”的人犹留在他的忆梦之中。此刻,他的心中交织着何等的复杂感情和怎样的悲凉意绪,读者自可想见。
梦窗词的结尾往往别开新境。《踏莎行》中写怀重午之梦后弹出冷雨凄风的鸣奏曲,那首《澡兰香》中写了往日之梦后情感产生转折,转而设想目前家中之人对他的思念: “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本篇则融合了上两篇中表现的情感。他让忆旧的情怀逐渐冲淡、净化、升华: “新月湖光荡素练。”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此句在结尾处出现,的确有洗净铅华、显现超逸之思的妙处。虽是眼前自然美景,却融入了作者的心境、心情:那恨绪愁丝也暂时被抛却,景色与人心同归于澄澈清明;湖波荡漾,情感的涟漪微波也随之而轻轻泛起。“人散”,是说适才与他一同买醉共饮的客人散了,也是说往日情事中的人早已分飞离散了,总之,他又非常孤独了。“红衣香在南岸”,这当然是在极幽静孤寂之中才能感觉到的。他闻到远处飘来的荷香,他断定这是南岸的荷香。“红衣”两字,本是词中习惯地用以代替荷花的字眼,但那美艳的色彩又令我们产生联想,令我们想象这“红衣”的形象是开头那照眼的明艳的榴花形象的一个补充。于是,在湖光月色中,在微波荡漾、暗香微闻之际,词人又进入他先前的梦幻之境,不过,此时的情愫与氛围较之先前要宁谧安详得多了。“隔岫窥红蕖”(李白诗)是表现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红衣香在南岸”只是一种飘忽的感觉,表现了一种更为渺缥超逸的神思。本篇有沉挚之情,有超逸之思,而又用了足以引起联想的意象来表现,色泽在秾丽与淡素之间,为梦窗词中别具一格者。
“依旧”,逆入。“梦绕”,平出。“年少”,逆入。“恨绪”,平出。笔笔断,笔笔续。“旅情懒”三字,缩入上段看。以下言长桥重午,只如此过,无复他情。词极萧散,意极含蓄。(陈洵《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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