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古柳重攀,轻鸥聚别,陈迹危亭独倚。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尊未冼。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
吴文英的词,一部分是题赠酬答,记录他行踪交游;一部分写身世爱情,为解愁遣怀的心灵载体。据考他在苏杭两地先后各有一姬,结局一遣一死,死别生离之余,心灵中长存月缺花落的阴影。吴文英与李义山、晏几道一样,也是情种情痴,常缱绻往事,触景生情,乃至追寻入梦。今日哀感与昔时乐境意象交叠,发而为词竟达五十首之多。本词为他重返杭州追怀别姬之作。
上片是一时空错综的复迭结构:十年阻隔,旧地重游,桃花人面,生离死别,进行强烈鲜明的对比。“桃叶”为王献之妾,典出王献之《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西陵”即西兴,渡口名,在今浙江萧山西。首句隐括杭州死妾本事。以下“断魂”与销魂,“古柳”与新柳,“重攀”与初摘,“鸥聚”与鸥散,“陈迹”与往事,“独倚”与双凭,“凉飔”与春风,“江花”与人面,“憔悴”与英发,一显一隐,两两对比,今昔错综。比较“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苏轼),“人面不知何处去”(崔护),要更多一层幽邃曲折,更深几分哀伤情致。那位桃叶凌波的娟丽倩影,几乎是无句不在,无处不在。“渺烟碛飞帆”是惜别;“暮山横翠”是遥思。“江花”二句痴情呆想,摇人心魄,人间至性莫过于此,可为一哭。“江花”语出梁简文帝《采莲曲》: “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白居易《望江南》咏杭州,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名句。可见江花是虚,玉面是实;江花为宾,玉面为主,江花不过是玉面的幻觉。“共临双照”,明艳如彼而憔悴如我,一刹那间幻觉,如水月镜花,突出其强烈的主观感受。这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表述方式,兼有李商隐朦胧象征与李长吉荒诞僻思之长,创造了吴文英词颇为独特的艺术氛围和幽昧色彩。
下片是又一时空错综对比章法,从今日哀伤追溯往昔欢情。“华堂”三句,记一见钟情的初遇。“烛暗”反衬“眼波回盼”之明丽,又故意制造一种神秘气氛。而用“芳艳流水”形容眼波,也是创新意象,能唤起许多美的联想。“素骨”三句结构上应予前置,忆及华堂盛宴时伊人纤手“分瓜”深情。那凝雪般纯洁的绰约仙妹,那削葱般柔白的纤纤玉手,冷若冰霜又艳如桃李,使他铭骨倾心。一种神光离合的境界,一个有意无意的细节,似醒如梦,似鬼似仙,尤其是临去秋波一转,更使他颠之倒之。香艳反衬哀感,欢情抽绎悲思,婉而不柔,腻而不滑。诚如周济所云:“梦窗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介存斋论词杂著》)如果说姜白石的“清刚”在造语峭拔,吴文英的“沉郁”则在营构矫健。接着词境遂由甜润转为凄迷。“清尊”三句分写酒、梦、泪,借酒无法消愁而寻梦,寻梦不见“行云”而洒泪,洒泪难以尽情而“漫沾”竟至于“残”,“悠悠苍天,曷有其极”矣!最后“可惜”两句,又连翩出现秋宵、乱蛩(蟋蟀)、疏雨三意象,森然似有鬼气袭来,伊人已香消玉殒魂归离恨之天。怪不得多情词人要一再咏叹: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深。”(《风入松》)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莺啼序》)
此与《莺啼序》盖同一年作。彼云十载,此云十年也。西陵,邂逅之地,提起。“断魂潮尾”,跌落。中间送客一事,留作换头点睛三句,相为起伏,最是局势精奇处。谭复堂乃谓为平起,不知此中曲折也。“古柳重攀”,今日。“轻鸥聚别”,当时。平入逆出。“陈迹危亭独倚”,歇步。“凉飔乍起,”转身。“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空际出力。“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收合倚亭。送客者,送妾也。柳浑侍儿名琴客,故以客称妾,《新雁过妆楼》之“宜城当时放客”,《风入松》之“旧曾送客”,《尾犯》之“长亭曾送客”,皆此客字。“眼波回盼”,是将去时之客。“素骨凝冰,柔葱蘸雪”,是未去时之客。“犹忆分瓜深意”,别后始觉不祥,极幽抑怨断之致,岂其人于此时已有去志乎。“清尊未洗”,此愁酒不能消。“凉飔”句是领下,此句是煞上。“行云”句著一“湿”字,藏行雨在内。言朝来相思,至暮无梦也。梦窗运典隐僻,如诗家之玉溪。“乱蛩疏雨”,所谓“漫沾残泪”。(陈洵《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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