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此词借用一个仙凡恋爱的神话故事起兴,宛转缠绵地抒写了词人感伤旧游的怅惘情怀。
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在今浙江省天台县境)采药,“迷不得返”,“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两人攀援而上,摘桃充饥。食后下山取水,逆流得一大溪,旁有二女子,“资质妙绝”,相见欣然,遂留半年。等到辞别回家,人间已经改换七代之久。全词由此起笔,亦兴亦比,情致淡雅深婉。作者回想以往的情人宛如桃溪仙女一般娇媚多情,深怪当时竟未想到长相厮守,或者至少也该从容地多住几时,而今悔又何益?彼此的关系就象秋藕,一旦折断是无法接续的。此处反用唐人“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孟郊《去妇诗》)诗意,概括了一种很有深度的人生经验:只有意识到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才会发现,当年轻易抛撇的竟是弥足珍贵的。这就是浸渍于起调二句的极其沉痛的追悔之情。两句的字面还别具意蕴,颇堪读者细细玩味。“桃溪”一语给人以春的感觉,“秋藕”则明点清秋节令;“桃溪”暗示往日的温馨氛围,而“秋藕”又让人联想作者今日的落寞意绪。即此一例,可见王灼《碧鸡漫志》称誉周邦彦“语意精新,用心甚苦”,并非过甚其词。
周邦彦: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
三、四句转而用赋。“赤栏桥”与“黄叶路”,说的是同一条道路。然而,地点相同,境况和心情却截然不同。“当时”,伊人候于桥畔,自己一腔喜悦,因而着眼桥上的鲜红栏杆,“赤栏”衬出感情的炽烈;“今日”,独自寻觅记忆,满怀萧索,因而着眼路上的枯黄落叶,“黄叶”衬出感情的忧伤。第三句照应第一句,写当时,也写热烈;第四句照应第二句,写今日,也写冷寂。两句仍从今昔对比落墨,以情景交融手法铺叙无限怅恨的心曲。其中“当时相候”七字,隐括顾况《题叶道士山房》:“水边杨柳赤栏桥,洞里仙人碧玉箫”句意,暗寓春天,兼喻美人,与“黄叶路”展示的秋景构成又一层反差强烈的比较。
过片两句承上启下,赋中有比。词人追寻旧踪,敢问所见者何?“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的描写,将读者视线引向远处;暮霭沉沉中排列着无数青山,默然无言,壁立如堵;山那面许是伊人栖身处,然而通向“仙境”的路又在何方?西坠的夕阳似与远飞的孤雁相切,夕阳染红雁背,雁背驼起夕阳,天快黑了;“身无彩凤双飞翼”,然而一点灵犀早随雁翼飞向远方。这两句化用谢脁“窗中列远岫”(《郡内高斋闲望》)和温庭筠“鸦背夕阳多”(《春日野行》)词意,寓情于景,境界阔大苍茫,为歇拍的痛说相思作了巧妙的铺垫,历来被人们所传诵。
结尾以比喻抒深情,笔法又有变化。先说所思佳人已如映入江心的云彩,遭风吹散,了无踪影;继述自己感情恰似被雨打落的柳絮,粘在地上,无法解脱。上句喻人之离散,下句喻情之执著,情浓意密,哀感顽艳,令人低回不已。
清真词当时即以缜密典丽著称,这首词同样具有此一特色。你看它一二句对比今昔,两句相反相成;三四句分承一二句,采用杜甫《存殁口号》章法,显得疏宕流丽;五六句承第四句,渲染眼前景色,词境转入深沉;七八句又换角度,不用今昔比较,而从双方对比,宾主并立,顾盼生情,缴足全篇题意。诚如《白雨斋词话》所云:“词法之密,无过清真。”周邦彦安排了一个腾挪变化而又缜密浑厚的结构,弥补《玉楼春》词调全词八句,句各七言的较为呆板的调式缺陷,终于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
只赋天台事,态浓意远。(周济《宋四家词选》)
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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