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感讽(其三)》原文与赏析
李贺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立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李贺有一种境界幽冷荒诞的诗,它们常常为人引以说明李贺诗的某种特点,却又因为情调的“消极”,往往为选家所摒弃。连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也没有“荒诞”一品,不免小有遗憾。而这类“荒诞”的诗,实孕含诗人李贺的苦心孤诣,是诗人获得“诗鬼”之谥的主要凭据,在美学风格上也有独到的贡献。列在《感讽》这一题下的“南山何其悲”,便是这样的呕心沥血之作。诗中塑造的阴森恐怖的境界,是诗人内心苦闷的深刻的象征。
我国古代通行土葬,城市近郊的山陵往往为市朝之公墓,如洛阳的北邙与长安的终南山,都有松柏丛生的陵园。此诗写的就是深秋夜半南山墓地的情景。
南山是坟地,故空寂无人,雨天尤其萧瑟。“鬼雨”的铸辞由此而来,非常警策。而“空草”的铸辞也非常别致。因为秋能兴悲,愁能杀人,尤其在远离市井的南山,打在空寂的草木上的秋雨,真个别有阴冷的鬼气啊。“鬼”字遥兴篇末的冥境。(今人口语中的“鬼天气” “鬼话”等等含有诅咒的意味,这里似乎也有一点。)以下一跳写到长安,那是繁华的人境。然而人皆有死,终须托体山阿。联系到开篇,“长安夜半秋,风前儿人老”二句只平平道来也有些惊心动魄了。由青春年少而至于衰老,本是自然规律,何关乎秋风秋雨? 然而秋风秋雨使人忧伤,忧伤足以加速人的衰老,而衰老则将导致人的死亡啊。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两句是三重意义上的过渡:就地域言,是从长安到南山的过渡;就气候言,是从风雨到雨霁的过渡;就生命言,是从人境到冥界的过渡。这个过渡通过山林的道径描述而完成,很有别趣。曲折的路径笼罩在昏暗之中,两旁是沙沙响着的青栎,谁走在这样的路上也不免心中犯疑,乃至毛骨悚然。沿着这条幽暗之路,最后通到了一片白晃晃的世界。后四句中读者就看到一个安静得可怕的午夜世界。诗人用战慄着的想象和可补造化之笔,描绘了一个神秘的,比黑夜更为可怕的白夜:“月午树立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寂静的山林,月到中天,树影缩成一团,消失在树脚,于是到处明晃晃,有甚于天亮的时候。这时燐火(漆炬)如烛光点点;鬼影幢幢,似乎是在迎接新来的伙伴,坟茔中乱糟糟萤火般的燐光,使人想到鬼的聚会!这想象,是幻觉,又那么逼真。铸辞用字的倒错和异常,产生了令人惊愕不已的效果:“月午”对应着人间的日午,“白晓”其实出现在深夜,鬼灯发着幽昧的光,故曰“漆炬”,“新人”其实是新鬼……。阴错阳差的语言有力地刻画出一个本不存在的冥界。在古诗或乐府中,“新人”还特指新妇 (如《焦仲卿妻》 “不足迎新人”,《上山采蘼芜》 “新人不如故”,杜甫《佳人》 “但闻新人笑”),从李贺《苏小小墓》看,他是认定鬼也能恋爱婚嫁的。所以“漆炬迎新人”二句,未尝不可解为鬼的迎娶,正是“冷翠烛(即漆烛,燐火),劳光彩” (《苏小小墓》)呢。“幽圹萤扰扰”则应是鬼的喜庆热闹的婚筵场面了。这也是诗中的别趣。
据说天才的诗人在创作时都有些精神失常或失态。作为一位有些神经质的诗人,李贺更是如此。他在悲哀苦闷时想到死后,却又把幻想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加以玩味,不由自主地义给它添上一点点生趣,“虚荒诞幻”中仍有着天真浪漫的所在。读者为之既错愕又神往。诗列在“感讽”题下,显然想要告诫世人什么,又终于没有说出。然而他却创造了一个独到的艺术境界,借以表现了一种生之困惑。杜牧说“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李长吉歌诗序》),于此诗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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