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织妇词》原文与赏析
元稹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
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缲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此诗作于元和十二年(817),为《乐府古题》十九首之一。诗序申论了作者反对“沿袭古题,唱和重复”的流弊的立场,主张运用古题“全无古义”,或“颇同古意,全创新词”。因此,这些诗与新乐府创作精神并无二致。
唐代纺织业极为发达,荆、扬、宣、益等州均设有专门机构,监造织作,征收捐税。此诗以荆州首府江陵为背景,描写织妇被剥削被奴役的痛苦。诗四句一换韵,意随韵转,诗意可分四层。
“织妇何太忙”四句,写早在织作之前,织妇就已忙碌心焦了。诗以问答开端,织妇为什么忙呢,蚕儿还没有吐丝啊。原来封建时代以自然经济为主,织妇往往就是蚕妇,在“蚕经三卧行欲老” (四眠后即上簇结茧)之际,她就得忙着备料以供结茧之用,此后便是煮茧缲丝,辛苦不在织作之下。这可说是摄神于题前了。古代传说黄帝妃嫘祖是第一个发明养蚕抽丝的人,民间奉之为蚕神,诗中称“蚕神女圣”。“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两句通过织妇口气,祷告蚕神保佑蚕儿早点出丝,因为今年官家要提前抽征丝税。用人物口气代替客观叙事,则“织妇”之情态毕现,她是那样辛苦,却又毫无怨言,虔诚敬奉神灵,听命官家。这一中国古代农家妇女形象无疑是十分典型的。
“早征非是官人恶”四句,补叙提前征税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去年即元和十六(816)年发动了讨伐淮西吴元济的战争,军需开支很大(“戎索”本义为戎法,引申为战事),战争的沉重负担,自然要转嫁到老百姓头上。而丝织品又直接是军需物资。作为医疗用品它可供“征人战苦束刀疮”;作为赏赐品,则可与“将军勋高换罗幕”。这些似乎都是天经地义,不可怨艾的事儿。“早征非是官人恶”一句,活现出普通百姓的忠厚、善良、任劳任怨和对命运的无可奈何。浅显,而又深刻。
“缲丝织帛犹努力”四句才是正写织作之苦。在“织妇”的行列中,诗人特别突出了专业织锦户。她们专织花样新奇的高级綵锦,贡入京城,以满足统治者奢侈享乐的需要。一般的“缲丝织作”本来已够费力的了,织有花纹的绫罗更是难上加难。正是“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 (白居易《缭绫》) “变缉撩机苦难织”与此意同,谓拨动织机、变动丝缕,在织品上挑出花纹极为不易。这是需要很高的技巧和工艺水平的。由于培养挑纹能手不易,当时竟有巧女因手艺出众为娘家羁留贻误青春者。诗人写道: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又自注云: “予掾荆(任江陵士曹参军)时,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织女为材所累,大误终身,内心的悲伤是难以言喻的。前代乐府即有“老女不嫁,蹋地唤天”之说,那实是生活中一大悲剧。诗人于此着墨不多,却力透纸背。
最后四句闲中着色,谓织妇面对窗牖,竟羡慕檐前结网的蜘蛛。在织妇看来,这小虫的织网,纯出天性,无催逼之虞,无租税之苦,比织户生活强过百倍。本来生灵之中,虫贱人贵,今贱者反贵,贵者反贱,足见人不如虫。诗人由抽丝织作而联想到昆虫中的织罗者,显得自然而巧妙。
《织妇词》全篇仅一百一十字,却由于层次丰富,语言凝炼,显得意蕴深厚,十分耐读。虽然属于“古题”,却合于白居易对新乐府的要求。即“首句标其目”,开宗明义;“其辞质而径”,见者易谕;“其事核而实”,采者传信; “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郭茂倩《乐府诗集》说: “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因此,他将“寓意古题,美刺见(现)事”和“即事名篇,无复依傍”这两类乐府,皆归之于“新乐府辞”,并不止限于“新题”。元稹及其他诗人的《织妇词》,与杜甫的《兵车行》等,得以同类并列,均属新乐府。这样的见解和分类,抓住了本质特征,确具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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