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原文与赏析
杜审言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
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律诗在唐代定型,而七律的形成,较五律为晚。初唐四杰及陈子昂,皆有成熟的五律佳构,然于七律则无甚创作。“唐七言律自杜审言、沈佺期首创工密” (胡应麟《诗薮》),《春日京中有怀》就是这样的首开风气的杰作。杜审言乃日后大名鼎鼎的诗圣杜甫的祖父,著名的“文章四友”之一。他与沈、宋同时,而更具个性,恃才傲物近于放诞。曾大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又曾嘲戏前往探病的宋之问等说:“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但恨不见替人也。” (《新唐书·本传》)这种自命不凡的豪爽性格,其遗传因子后来在杜甫身上大发异彩。诗如其人,这首七律也反映了作者人格的光辉。
《春日京中有怀》即春日在京城长安有怀洛阳。盖唐代的长安是京都,洛阳为东都。武则天执政时,除大足元年(701)十月至长安三年(703)九月一度还京外,长期居住洛阳。杜审言一生也基本上在东都供职,其生地巩县亦在洛阳附近,故对其有深厚的故土之恋。此诗当是公元七○二年或七○三年春天扈从武则天去长安期间所作。
诗的前四句写此次寓居长安(古属秦地)之无聊,乃至时逢春至也没有好心情。盖审言仕途并不平坦,长期任职卑微,所谓“载笔下寮,三十余载”,即在内任职,其位也远在“四友”中其他三人之下。这次扈从长安,想也是跑跑龙套,属于帮闲之列,身边又没有情亲至友,不免有些寂寞。这或许是过去没有过的,或感觉不深的,所以劈头便说“今年游寓独游秦”,很不是个滋味,于“独”字见意。春来景物鲜奇,长安尤称富丽,正该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时节。可在兴致不佳之际,戴上“愁思”的有色眼镜,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春不当春”五字,语拙而意妙,既是以我观物的主观感觉,又表现出一种怨艾和无可如何的情态。以诗人惯用的语言来说,便是“造化小儿”故意相苦,使我损失了一个难得的春天,岂不可恶!
三四句紧承此意,“不别换笔,只一直写曰:花亦不当花,柳亦不当柳。” (《金圣叹批唐诗》) “上林苑”本汉代宫苑名,这里用指唐时长安宫苑。诗人随驾,故能见宫苑花发。“细柳营”为汉将军周亚夫屯军之地,在渭水北岸。春来杨柳新绿,在长安远眺亦可尽收眼底。宫花岸柳,本是赏心悦目的春色,但愁思之际,反觉恼人。“徒”字、“漫”字,十分准确地传达了这种百无聊赖的沮丧之感,这和一般所谓的“伤春”不同,没有那样悲痛,却更让人气闷,更让人惆怅莫名。
后四句一转,写怀念洛城风日,引出无限归思和遐想。佳节思亲是客居中的常情,在极度无绪之中,诗人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洛阳,目睹那里的故人尽兴游春的情景: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这“应”与“几”,都表着悬揣的语气。“南桥”指洛水上的天津桥风景点,“西第”借汉代为大将军的梁冀所起第宅(马融有《大将军西第赋》),指洛城豪华的楼堂馆所,这两个具有地方色彩的辞藻,可以引起多少遐想!而句中又暗用《史记·游侠列传》中典故,即汉代陈遵豪爽好客,每逢大醉,必强行扣留客人车辖,使其不能中途退席。所以“留宾”一辞,也有“尽兴”的意味。诗人想象中的洛城故人游春宴乐越是热烈快活,越是尽兴,就越反衬得他本人独游于秦的乏味。同时也暗示南桥西第今春“少一人”的遗憾,表现出一种艳羡得近乎妒嫉的情绪。所以金圣叹一针见血地评道: “南桥公子,今虽尽兴,西第将军,已自留宾。然我今不与,便都不算。一齐寄语,都要重还。”可见主观情绪的强烈,是此诗一个显著的特点。
不过最后两句,诗人并不是直接寄语“公子”,寄语“将军”,而是“寄语洛城风日”。直接和大自然对话,便把自然人格化了,而且充满诗味,表现出诗人对洛城春色爱恋之深。爱之深而盼之切,故作嗔怪语、无赖语: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真是异想天开,向大自然要求赔偿损失。即:今年不作数的春天,到明年定要加倍还我!结尾两句,既乐观天真,又幽默风趣,居然将先前的愁云,一扫而光。毛泽东咏道: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本诗篇末结句之妙,正在于它的高瞻远瞩,放眼未来,使意境得到升华,使读者为之感奋。胡应麟标为七律结句范例,诚非虚誉。
此诗意境浑厚,结构谨严,可谓篇法圆紧。八句紧紧围绕一个春天的心理上的得失交战来写。从今年失一春,写到明年倍还春。如空际行云,大河流水,一气呵成,而有顿挫抑扬之妙。检讨少陵诗律,可悟渊源所自,难怪他道“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过情之语,又非一味浮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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