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原文与赏析
岑参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
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蒸沙烁石然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
势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
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
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岑参是一个与平庸无缘的诗人,他生性好奇,喜欢富于刺激性的生活。三十及第受官后,曾一度陷入苦闷,不断地叹息“误狥一微官”,“宦情都欲阑”。然而一窥塞垣,则精神为之振奋。嵩高与京华的一切离他远了,然而他有了写不完说不尽的冰川雪海,火山沙漠,烽火杀伐,以及比这一切更刺人心肠的悲恸与快乐。在新印象与强刺激中,岑参进入了创作的成熟期和丰收期,成为大西北的豪迈歌手。岑参诗歌创作有一种独特现象,即其每逢上司或僚友出征或还京之际,总忘不了唱一首大西北的赞歌为之送行,诗歌标题大抵相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火山云歌送别”……,这类诗歌中,杰作极多。《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也属于这类诗作。
“热海”即今苏联哈萨克境内的伊塞克湖,唐时属安西都护府辖区。岑参出塞,尽管“行到安西更向西” (《过碛》),仍未能达到直线距离去安西都护府约有千里之遥的热海。“侧闻阴山 (此泛指边地的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表明作者对热海的了解来自传闻,而这传闻得自当地土著“胡儿”,可靠性则非常大。“水如煮”三字形象地渲染热海之“热”,是内地人闻所未闻的。大慨崔侍御(侍御史是居殿中纠察不法的官吏) 还没听说过,所以诗人要对他夸一夸这比“火山”更稀奇的热海。篇首八句便揉合传闻与想象,对热海绘声绘色,加以渲染:热海气候之酷热难以形容,海水烫得快沸腾了。别处“胡天八月即飞雪”,而热海则十分反常,白雪还没有到达其地,就早已化灭得无影无踪。这里,诗人的超凡出奇处在于,他一面夸张自然环境的恶劣,一面赞美顽强的生命:鸟儿纵然避开了炎热的湖面,然而湖中却出产一种赤鲤,它们不但活泼泼存在着,而且肥硕长大;这与岸旁经过严酷生存竞争考验,获得惊人的抗早耐温性能的青草之生生不息,彼此辉映着,唱出了一支生命力的颂歌。尽管他一面骇人听闻地唱着:“蒸沙烁石然(燃)虏云”呀,“沸浪炎波煎汉月”呀,几乎令听者汗流浃背;却仍使人觉得诗人是在津津有味夸耀他最感兴味的事体,同时与之发生共鸣,感到痛快。“燃云”、“煎月”的说法,实在匪夷所思。一处有一处的云彩,故谓此处之云为“虏云”;月亮却只有一个,故此地之月亦即“汉月”,措语惬心贵当。诗笔的挥纵自如,表明着诗人兴会无前。
经过上述渲染,紧接四句是诗人的慨叹。他借用了贾谊《鹏鸟赋》 “天地为炉”的说法,而扬弃了其“万物为铜”的感喟,说道:彷彿地底的“阴火”(相对太阳之火而言)一齐烧向了西北边陲,令人不解其故。那炎热的威力不但统治了边地(“月窟”指西陲,“单于”指单于都护府所在地),而且影响东渐(“赤坂”在陕西洋县东龙亭山),甚至远达天庭的太白星。“吞”、“侵”、“连”、“通”四字一气贯注,准确、有力而又酣畅。诗人似乎在责问造物:“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然而从他作诗的兴头看,这与其说表示着遗憾,无宁说是变相的惊喜。
末四句,诗人回到送别的话题: “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 以景色转换话头,十分自如。饯宴座中哪能看见热海?夕阳西下的景色却是能看到的。这时宾主俱醉,既醉于酒,又陶醉于那关于热海的传说,也就好象看到“夕阳海边落”。“正见”的口气,却又写幻如真。这时的热海,又和神话中日浴处的咸池合二为一了。《汉书·朱博传》谓“御史府中列柏台”,诗中即以“柏台”代称崔侍御。又因为侍御史为执法吏,有肃杀之气,故谓之“霜威寒逼人。”这里写人,用了一个寒冷的喻象,与诗中的热海适成对立的因素。诗人信手拈来因以用之,在末句给“热海炎气”浇了一瓢凉水。既承上写足热海主题,使人感到余兴不浅;又十分凑手地表达了对崔侍御的敬爱和赞美。不勉强,不过头。将唱热海与表送行,挽合得天衣无缝。
《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与同类诗作,虽作于社交场合,却是积累有素,文如宿构。既牵涉饯别,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诗人深深爱上了边塞,爱上了塞外风光,“得之心而寓之酒”,往往借送别之由以发挥之,这就和一般的应酬之作毫无共同之处。因事立题,绝无依傍,成为唐诗中富于独创性和富于才气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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