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述怀》原文与赏析
魏征
中原初逐鹿, 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 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 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 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 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 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 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 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 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 功名谁复论。
齐梁迄于唐初,诗歌创作中心在于宫廷。 精心修饰的法则和惯例, 高雅的贵族社会趣味,在宫廷诗中占据统治地位。虽然宫廷诗兴起后就激起与之对立的诗论(这种对立诗论后来发展为复古理论) ,“但是这种反对仅有理论,缺乏诗歌实践, 缺乏具有美学吸引力的替换品。” (斯蒂芬·欧文《初唐诗》) 在这样的形势下,受对立诗论影响而产生的第一批独具特色的作品, 我们理当刮目相看,并加以推崇。魏征《述怀》便是这样的一篇杰作, 明清时代操唐诗选政的名流李攀龙和沈德潜,一例将此诗置于唐诗卷首, 决非偶然。首开时代风气的作品不出自纯粹的诗人,而出自政治上的风云人物, 这一事实耐人寻思。魏征生在隋末乱离时代,属意纵横之说, 曾作过道士,后在李密幕下供职,随李密投唐,成为唐太宗贞观时代的名臣,是个集儒生、策士、史家、诗人于一身的大人物。在唐高祖即位之初,太行山以东有一些李密旧部不肯降唐,魏征便自告奋勇去说服他们。《述怀》便是这次出潼关安抚山东地区时所作,诗题表明,它是一首言志抒情的作品。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蒯通形容秦末的动乱说: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隋末群雄竞逐的局面与之颇相类似。 魏征以一介文士投身政治军事活动,有类于汉代班超的投笔从戎。 诗的前二句就融化典实, 追忆个人夙昔的不凡志向: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戎轩即战车)一个“初”字,在时间的界定上非常清楚。 从当初算起到“出关” (诗题一本即作此)之时, 诗人已饱经风霜,在政治上相当成熟老练。忆及在李密部下, 曾进十策而不被采用,难免有过受挫失意之感, 但他从来没有放弃雄心壮志。“纵横计不就”,是影响情绪的。但有志者事竟成, 靠的是不折不挠的精神, “慷慨志犹存”, 便足以令人振作。这二句抑扬中有擒纵之致,使人想起“屡战屡败屡战” (曾国藩)式的笔法, 为之一击掌。短短四句的回顾是非常必要的, 光荣的历史足以引起自豪感,比开门见山地写“驱马出关门”好得远。看他“杖策(犹言持策, 驱马)谒天子”, 是何等气概,还真有点“长揖山东隆准公” (李白) 的高阳酒徒郦食其的派头呢。须知此行责任重大,动关国是, 作者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请缨系南越, 凭轼下东藩”,这可不是儿戏。诗中连用了两个汉代典故,一是武帝时的终军自请出使南越,劝说其王归顺汉室,行前请授长缨,谓“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一是高祖时的郦食其请命劝降齐王田广, 使其成为汉之东藩。这两个古人所完成的使命,与魏征当时将要做的工作非常相似。 诗中用典不但切贴,而且突出了历史感和使命感使诗意变得厚重。
“郁纡陟高岫”六句穿插写景, 毕叙征途的艰险。 潼关表里山河, 地势险要,在旅途是要备尝艰险的, “郁纡陟高岫, 出没望平原”便是真实写照。 正因为山路萦回, 崎岖不平, 所以平原时隐时现, 时出时没。以下两句“空山”、“古木”、“寒鸟”、“夜猿”以及它们的啼鸣, 构成了一幅深山老林的荒寒画图和画图难足的境界。 在这样人跡罕至的幽险去处,任你是何等人物, 也不免心折骨惊。诗中不讳言险艰, 还向读者强调了他的“惊”, 乃至“伤”。“既伤千里目, 还惊九逝魂”二句,化用了楚辞中“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招魂》)和“唯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抽思》),感言对故国的怀念, 和个人吉凶未卜的意识。虽然诗人这里着重写自然环境的艰险,但另一重危险性却能见于言外,这原是从事那样特殊的政治使命所不可避免的。所以“岂不惮艰险”,实兼二重意味而言。说“岂不惮”, 就是承认有所“惮”,然而这与承认自己的感伤一样,其实无损抒情主人公的形象, 反而增加了他性格的立体感和温润感。事实上,他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具有一种自觉的大无畏精神。感伤与忌惮,只是刹那间的插曲。“主上既以国士见待, 安可不以国士报之乎” (《旧唐书·本传》), 便是“深怀国士恩”句的注脚。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那个时代士大夫的思想似乎只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不好苛求。
在全诗中“国士句是主意” ( 《唐诗别裁》), 末四句由此申发。所谓国士, 即国家栋梁之材。士大夫受到国士的待遇,足以踌躇满志, 当然应竭力报效国家。 (卢藏用《陈氏别传》说陈子昂“感激忠义, 常欲奋身以答国士”,便是这个意思。)汉初的季布,以重然诺闻名于关中, 时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谚语。战国的侯嬴, 有感于信陵君的知遇之恩,终于以死相报。诗中即以这两个以忠诚守信著名的古人故事, 表达对唐室的忠贞不二。当然,这里还有一个个人功名的问题,古人并不讳言于此,三不朽中即有“立功”一项。不过魏征这里更强调“意气”, 也就是感情——这里特指报国热情。诗的末两句用了梁代荀济《赠阴梁州诗》中“人生感意气, 相知无富贵”而注入新意, 即轻视功名,把诗情推向高峰。
魏征当时属于近臣, 但和前此的宫廷诗人不同,他是在鞍马间为文, 因此诗中带有戎马生活气息。这倒有点象汉末的三曹七子, “雅好慷慨, 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刘勰) 《述怀》一诗, 真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若要为陈子昂复古诗论找出较早的样板, 真是“其则不远”了。魏征本人后来在《隋书·文学传序》中提倡一种将南朝的清绮与北国的气质合一的“文质彬彬”的雅体。 《述怀》就基本上实践着这一主张。它一方面措语朴素, 直抒胸臆,慷慨激昂,与声色大开的南朝诗风相异。另一方面又融汇典语, 自铸新辞,对仗妥贴,与理胜其辞的河朔诗风不同。体现了政治内容与艺术形式较好的统一。 故《唐诗别裁》谓其“气骨高古,变从前纤靡之习,盛唐风格发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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