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燕台诗四首》原文与赏析
李商隐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春》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
——《夏》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
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
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 《秋》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倭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冬》
这组“哀感顽艳”的爱情诗,是李商隐仿“长吉体”艳诗中最出色的篇章。作者在《柳枝五首序》中提到,他的从兄让山曾在洛阳民间少女柳枝面前吟诵他的《燕台诗》,得到柳枝的热情叹赏,并因此产生对作者的爱慕之情。从序中让山称作者为“少年叔”来看,其时商隐还相当年轻,可能尚未登第。《燕台诗》的创作年代,当比《柳枝五首》更早,大约是大和中后期的作品。从诗中辞采之秾艳与感情的炽热来看,也以作于青年时代比较合乎情理。
诗的本事,已难评考。从诗中偶而露出的一鳞半爪来推测,诗人所怀念的女子大约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贵家歌妓或姬妾,有姊妹二人。这从“歌唇”、“罢舞”、“桃叶桃根”等语可以看出。诗人与她初次相识,可能是在“湘川” (今湖南长沙一带)某地,时间大约在春天。后来这位女子曾经流转到金陵,诗人也曾到其地去寻访过,但其人又已远去。在写这组诗时,对方大约已流转到岭南一带,原先据有她的贵官也已故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这可从“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唤起南云绕云梦”,“楚管蛮弦愁一概”,以及“玉树未怜亡国人,古时尘满鸳鸯茵”,“雌凤孤飞女龙寡”等诗句约略推知。诗题为“燕台”,大约即因其人为使府后房的缘故。冯浩因诗中多引仙女事,推测其人原为女冠,也可参考。
这组诗所吟咏的具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在白居易等擅长叙事的诗人手里,很有可能敷演为《琵琶行》式的叙事长歌。但作者却根据自己的艺术个性,将它主观化、抒情化,写成纯粹抒情的爱情诗。诗立春、夏、秋、冬四题,系取《子夜四时歌》之义,抒写对所思念的女子四季相思之情。《春》诗从春光烂漫中寻觅娇魂而不得开始,折入对初见对方时美好情景的追忆。旋即又转到雄龙雌凤杳远相隔的浩叹和魂牵梦系情景的描绘。以下即极力渲染寻觅之渺茫,思念之深挚,最后想象对方在春天将逝的季节身着单绡、肌衬玉珮的情景,转入夏季相思。《夏》诗先写初夏雨景和石城(金陵)凄黯的环境气氛,暗示其人已去。然后想象对方身处南方瘴花木棉之地,独守闺帏,孤寂无伴之状。接着又转而回忆往昔双方的短暂欢会和随之而来的分离。最后以想望对方的到来作结。《秋》诗则全篇都是对女子现时情境的想象。先想其秋夜独坐含愁,相思念远;复想其夫亡室空,尘满鸳茵,孤寂凄冷之情;最后又想其秋夜弹琴,衣衫冷薄,怀思旧情,独对往昔爱情旧物,泪雨不禁之状。《冬》诗首点时令及对方失侣孤居情事,次言双方如青溪小姑与白石郎之相隔;复想其身处孤冷之境,芳断心死,爱情幻灭;然后又转忆其人之美,远胜嫦娥,而今唯独处空城,歌舞早歇,唯余纤腰而已,当年姊妹二人联袂而舞之欢早已销歇。最后想象其人于冬夜之风雨中独对残烛,空流红泪,直至天明; 而破鬟倭堕,倚坐朝寒,容颜亦远非昔时矣。
四首诗都交织着现境与昔境、回忆与想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四季景物的变化,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由寻觅怀思、企盼重会,到悲慨馨香已故,情缘已逝,最后则根断心死,爱情终归幻灭,悲剧色彩逐渐加深加浓。女主人公的形像,从《春》诗之“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到《夏》诗之“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再到《秋》诗之“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最后到《冬》诗的“破鬟倭堕凌朝寒” “蜡烛啼红怨天曙”,从外形到内心,也都经历了一个从春到冬的过程。徐德泓借《柳枝诗序》“幽、忆、怨、断”四字概括四首大意,认为“春之困近乎幽,夏之泄近乎忆,秋之悲邻于怨,冬之闭邻于断” (冯浩笺引),虽未必尽切诗意,但他感受到四首所表现的情感各特点,则是比较真切的。
以炽烈的情感,秾艳的语言,纯粹抒情的笔法和极富跳跃性的结构章法,来歌咏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抒写内心梦幻式的感受,是这组诗的突出特点。在作者仿长吉体的诗作中,这组诗更偏重于主观情绪的抒写,也更注重色彩的渲染描绘。它所给予读者的突出印象与感受也主要在于情绪气氛和幽艳意境的感染,而不是悲剧性的爱情故事。由于绝大部分篇幅都是通过回忆、想象来抒写刻骨铭心的思念,其中又经常出现出人意料的转折变换,加以诗歌语言的秾艳和富于像征暗示色彩,遂造成一种华艳而朦胧的风格。如《春》诗的“暖蔼”六句。先是写回忆中初见对方的情景: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在春日和煦阳光的照映下,对方梳着高高的发鬟,伫立在繁盛的桃枝之下。这景象颇似“去年今日此门中,桃花人面相映红”,却写得比崔诗更融怡明艳,也更迷离惝恍。下两句却忽然宕开,从昔日之遇越过一系列实际生活中应有的阶段(如会面、结合、离别),突然跳回现境,发出“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的心灵叹息。“絮乱丝繁”既是眼前暮春之景,又是主人公纷繁迷乱思绪的象征。接下来“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写午醉初醒,迷幻历乱的情景更极生动传神。残阳映帘,误以为初阳照窗,遂致与对方相会的好梦为之中断,然乍醒迷糊之际,耳畔似犹闻对方之残语萦回。这种似幻似真的感受正传神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如痴如迷的感情状态。四首诗中,像这种昔境与现境的迭现,实境与幻境的交融的情景,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写法,既见感情之痴顽,又构成意境的朦胧。
长吉诗往往奇而入怪,艳中显冷,有时甚至追求强烈的刺激。李商隐这组仿长吉体的诗,却将奇幻的想象用于创造迷离朦胧的意境,用华艳的词采表达炽热痴迷的感情,化长吉体的刺激型美感为滋润型美感,使人读后尽管深为诗中所表现的生离死别,哀感缠绵的爱情而悲叹,但同时又感到其中荡漾着一种悲剧性诗美,一种令人心田滋润的诗意。像“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被评家誉为“景自韶丽,心自悲凉” (朱彝尊评)。其实,像“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等句又何尝不是语丽情悲,令人低回不尽。《冬》诗结尾出现于风雨与朝寒中的女主人公形像,尽管从外形到内心都不胜憔悴,但仍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悲剧美。在哀艳中所流露的是对美好爱情的无限流连珍重。这跟长吉诗中时时露出的颓废情绪是很不相同的。
整个来说,《燕台诗》的内容、情调、风格、语言和意境都比较接近词,而与传统的诗歌有明显区别。宋人词中多次提到和化用这组诗,也是它对词有较大影响的一个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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