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荀鹤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前人对杜荀鹤的诗评价不高,但对《春宫怨》,尤其是对其中的“风暖”一联,无不交口赞誉。《幕府燕间录》说: “杜荀鹤诗,惟《宫词》(按:即指《春宫怨》)为唐第一。故谚云: ‘杜诗三百首,惟在一联中。’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是也。”
如此推许《春宫怨》是不无原因的。历来写宫怨的诗大多不着“春”字,即使是写春宫之怨的,也没有一首能象杜荀鹤这首那样传神地把“春”与“宫怨”密合无间地表现出来。
前两句是发端。“婵娟”,是说容貌的美好。宫女之被选入宫,就因为长得好看,入宫以后,伴着她的却只是孤苦寂寞,因而拈出一个“误”字,慨叹“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于濆《宫怨》)。这一刻,她正对着铜镜,顾影自怜,本想梳妆打扮一番,但一想到美貌误人,又不免迟疑起来,懒得动手了。这两句起得平平,然而一个“早”字,仿佛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一声深长的叹息,说明被误已经很久;次句用欲妆又罢的举动展示怨情也很细腻。
三四句用的是流水对,上下句意思相连续,如流水直下,一气贯注,进一步写出了欲妆又罢的思想活动。既然被皇上看中并不在于容貌的美好,那么,我再打扮又有什么用呢? “若为容””是“怎样打扮”的意思,这里实际上说打扮没有用。言外之意,起决定作用的是别的方面,例如工于心计、献媚邀宠等。
五六句忽然荡开,诗歌形象从镜前宫女一下子转到对春景的描写上:春风骀荡,鸟声轻碎,丽日高照,花影层叠。似乎与前面描写宫女的笔墨不相连属,事实上自有蛛丝马迹可寻。这两句所写景物,并非从外插入,而仍然是围绕着宫女这一中心展开的,她的所感(“风暖”)、所闻(“鸟声”)与所见(“花影”)就发生在欲妆又罢的一刻。透过帘栊,暖风送来了动听的鸟声,窗外“日高花影重”;这两句与前面所抒写的感情是一脉相承的。临镜的宫女怨苦之极,在感情世界里已无路可走,便返回到现实世界之中,发现自然界的春天。而自然界的春天,刚好反过来衬出她心中寂寞空虚,一无春意。
眼前充满声音、光亮、色彩的景色使宫女深为动情。她想起了入宫以前每年在家乡溪水边采莲的欢乐情景。“越溪”即若耶溪,在浙江绍兴,是当年西施采莲浣纱的地方。西施由越溪被选入宫,这里则反说宫女的家乡是在越溪。前两句以景衬情,至这两句又进了一步,成了以过去对比现在,以往日的欢乐反衬出今日的愁苦,使含而不露的怨情具有更为悠远的神韵。后面这四句虽作客观的写景与叙事的笔墨,拉开字句的帷幕,却可以听到宫女隐微然而又极其伤痛的啜泣之声。
前人以为《春宫怨》不只是诗人在代宫女寄怨写恨,同时也是诗人的自况。这种看法是可取的。人臣之得宠主要不是凭仗才学,这与宫女“承恩不在貌”如出一辙;宫禁斗争的复杂与仕途的凶险,又不免使人憧憬起民间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与宫女羡慕越溪女天真无邪的生活又并无二致。将《春宫怨》看成是诗人的自况,是对当时黑暗政治对人才戕杀的抗议。解放以来,多数文学史家与文选家对于杜荀鹤所写的直接揭露现实的诗作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而对于《春宫怨》往往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这不能不使人为之深深叹息。
乍读《春宫怨》,我们的注意力可能只是被“风暖”一联所吸引,然而吟哦再三,便会进一步发现这是一首意境浑成的好诗:前四句反复抒情,一唱三叹,穷极幽怨;在前四句汇积起来的感情的汪洋里,“风暖”一联如同一叶扁舟自然涌出,用景语从对面映照怨情;宫中的春景唤醒了宫女尘封的记忆,末联便从眼前的春景拓开一层,渲染越溪女的生活的情趣,既与上两句相贯通,又与篇首相呼应——篇首慨叹美貌误人,结尾则以对民女生活的向往作结。这样看来,《春宫怨》之值得赞誉,固然与“风暖”一联有关,但若仅仅归结于这一联则未免失之偏颇了。
惟《春宫怨》一联云: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为一篇警策。而欧阳永《归田录》乃云周朴之句,不知何以云然。(严有翼《艺苑雌黄》)
王勃“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后四句作绝乃妙。(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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