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作者行旅途中,夜半泊舟姑苏城(今江苏苏州)外枫桥时的留咏,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片淡淡的、朦胧的忧伤情绪。
夜半泊舟,凭舷独坐,百无聊赖,信目而眺,首先见到的是什么呢?自然是夜空远水了,因此首句便写仰首所见之远景。“月落”谓夜之深而暗,“乌啼”觉夜之凄而寂,“霜满天”感夜之冷而廓,这样一开始便为全诗创造了一种寂寞伤感的气氛。次句为平望之近景,为首句那清冷的基色作了一番点染。江枫、渔火皆为偏暖偏亮的红色,正如“鸟啼山更幽”中的山之更幽,是因为静中略添微响的缘故,这里冷中稍暖,愈觉其冷,静中微动,愈觉其静,形成冷对暖、静对动的包围压迫,如此,则夜行客子的形单影只之感便不言自明了。另外,渔火是渔家之代称,这就似乎暗喻了诗人生涯的飘泊无定。“对愁眠”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之妙。这样,不仅渔火为愁,江枫亦愁,于是一种无法排遣的百无聊赖之感便从其中逗出。三、四两句则从耳之所闻落笔,可留意者一为“寒山寺”,二为“夜半钟声”。寒山寺位于枫桥镇,始建于南朝梁代,相传唐初寒山、石得二僧曾居于此。这里寒山寺显然非诗人当时目力之所及,只是作为一种声源而存于诗人的联想之中。于是,那袅袅而鸣的夜半钟声所起的作用就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清越悠远的声响而反衬夜之岑寂,而且更使这种个别的行旅之愁升华为普遍的人生之愁。个别的行旅之愁可以脱解,而普遍的人生之愁却无从脱解,于是夜半钟声的不绝之余响便变成不绝之余绪,不仅袅袅于耳,更袅袅于心了。
前人谓此诗“不过夜行纪事之诗,随手写来,得自然之趣。”(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不过此“自然之趣”恐非轻心得来,怕是用力而成。妙在用力用得恰到好处,使人全无用力之感,恰似天成一般。细味全诗,觉“愁”字乃一篇之脉,其他所闻所见为一篇之体。各显其神,相互依存,相得益彰。
唐人有云: “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陈正敏《遯斋闲览》云:……渠尝过姑苏,宿一寺,夜半闻钟。因问寺僧,皆曰:“分夜钟,曷足怪乎?”寻闻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钟惟姑苏有之。……然唐时诗人皇甫冉有《秋夜宿严维宅》诗云: “昔闻玄度宅,门向会稽峰。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世故多离别,良宵讵可逢。”且维所居正在会稽,而会稽钟声亦鸣于半夜;乃知张继诗不为误,欧公不察。而半夜钟亦不止于姑苏,如陈正敏说也。又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诗: “隔水悠扬半夜钟”,乃知唐人多如此。王直方《兰台诗话》亦尝辨论,第所引与予不同。(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三)
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谈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立言,唯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胡应麟《诗薮》》外篇卷四)
张继诗“江枫渔火对愁眠”。今苏州寒山寺对有愁眠山,说者遂谓张诗指山,非谓渔火对旅愁而眠。予谓非也。诗须情景参见,此诗三句俱述景,止此句言情,若更作对山,则全无情事,句亦乏味。且愁眠山下即接姑苏城寒山寺,不应重累如此。当是张本自言愁眠,后人遂因诗名山,犹明圣湖因子瞻诗而名西子湖耳。(毛先舒《诗辩坻》卷三)
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按即(王珪)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按即文徵明)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予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 [清]俞樾《枫桥夜泊诗碑跋》)
作者不过夜行纪事之诗,随手写来,得自然趣味。诗非不佳,然唐人七绝,佳作林立,独此诗流传日本,几妇稚皆习诵之。诗之传与不传,亦有幸有不幸耶?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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