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石壕吏》写在石壕村遇吏捉人之事,意在揭露、抨击吏之凶狠、狡诈与冷酷。石壕,即石壕镇,在河南陕县东。
此诗开头二句总提诗人暮投石壕村时所遇之事;中间写夜间所发生的吏捉人的全过程,有人物活动和人物间的精彩对话,有情节的发生、发展和结局;结句写诗人天明离开农家。石壕吏趁夜来捉人,老翁翻墙而逃。看来这类事件已发生过多次。老翁逾墙逃跑,乃出于无奈,老翁走后,老妇与吏的尖锐冲突便展开了。“吏呼一何怒”,“一何”甚辞也。吏又呼又怒,声高气盛,咄咄逼人。接着是“妇啼一何苦”,与吏的呼和怒相对应,诗人巧妙地在妇人啼而苦中留下了供读者思考的广阔空间。细味老妇的应对之词,可看到两点情况:一是话中有情节性,不是一口气说完的;二是老妇的话,实际上句句针对吏的逼问。在老妇,是用尽心机,要把吏应付走;而在吏,则是用尽机关要把人捉到手。这是一场“智斗”。“三男”五句,是吏、妇斗争的第一个回合,吏要捉人,她说自己三个儿子都去当兵了,两个刚战死在邺城前线,死的永远不能再活了,还活着的就容我们偷活几年吧。这是企图动之以情。“室中”四句为斗争的第二回合,曲折最多。冷酷无情的吏,不为所动;老妇因老翁已走,便大胆地回答他: “室中更无人”。更无人,绝对无人也。官吏听此岂能相信,所以接下去又说,“惟有乳下孙”。这话却被吏抓住了把柄,既有乳下孙,总有个母亲吧!于是她不得不补充说: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虽有一个媳妇,但因丈夫刚死,尚未出嫁,而且身上一件完整的遮羞衣服都没有,如何出外见人呢?把不肯对外人道的话也向吏说了。这是企图再动之以情且说之以理。但是,吏仍不肯放松,老妇只好又退一步,“老妪”四句,便是斗争的第三回合。老妇为了保住全家,最后只得答允自己去河阳军中服役。河阳,在今河南孟县黄河北岸,当时败退的官军驻此。这番话表明当时唐王朝由于军事形势紧急,对征兵已达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加以县吏如狼似虎,青壮全部被征上前线,连老翁、老妇也不放过。由此可见,当时人民的苦难达到了何等地步。“夜久”二句,是写吏去后诗人所闻,与前文“听”字相呼应。“如闻”,隐约听到也,此应是媳妇之哭声。泣幽咽,符合她的身份特点与此时环境。到天明,诗人出发“独与老翁别”说明妇被抓走,老翁潜归了。
前二诗写吏,都是亲见、亲自与之打交道,用问答手法写,此诗写吏,则是亲闻,亲历其境而未直接与吏打交道,故用实录耳闻老妇语的手法写。这是极为巧妙的隐笔,不但自己隐而不出,连吏的言行亦隐在妇的答话之中,我们听到老妇的那番话,时时都感觉到她是处在吏的步步进逼之中。有人分析此诗,只讲老妇和百姓如何受害,实乃皮相之谈。诗题既为《石壕吏》,理所当然的是写吏,写老妇正是为了写吏,老妇只不过是吏的陪衬,吏的映身。
此诗整首联络如网,首尾照应紧密,暮投与朝发联络,翁走与翁归联络,听妇说有孙有媳与“如闻”联络,而吏之呼怒、妇之啼苦,更是贯彻始终。
此诗纯从耳闻来写吏与民的矛盾冲突,不加入诗人任何一点主观感受,似乎太客观、太冷静。但细味全诗,正是在这客观与冷静中充分发挥出了现实主义的无比威力,事件是如此的典型,就让事实来说话吧,而加入任何一点主观的因素,都是多余的,是画蛇添足。有的论者责备杜甫在诗中竟“完全作为一个无言的旁观者,是值得惊异的”。须知这是写诗,这是历史的实录,有形象在,本不须有言,何必强言?难道非要杜甫叫骂一番或充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大侠不可?果如此,则诗不成诗,人亦不成其历史之人矣。
陆时雍曰: “其事何长,其言何简。吏呼二语,便当数十言。文章家所云要会,以去形而得情,去情而得神故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引)
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当时唐祚亦岌岌乎哉! (仇兆鳌《杜诗详注》)
《石壕吏》,老妇之应役也。丁男俱尽,役及老妇,哀哉! 首尾各四句叙事中二段叙言。“老翁”首尾一见,中间在老妇口中,偏以个个诉出,显其独匿老翁,是此诗作意处。(浦起龙《读杜心解》)
征调累及老妇也。三男从戍,二亡一存,岂宜更捉老妇?是比“次选中男”更酷矣,起六句叙吏捉人,翁走妇出;次叙老妇致吏之辞,即及吏捉老妇以去。诗妙处亦正妙于斩然叙讫而止。( [清]陈式《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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