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行宫是皇帝出行所住的宫殿。白居易在新乐府《上阳白发人》的自注中说: “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上阳”,指东都洛阳的行宫上阳宫。元稹此诗所写的行宫,似即指贞元中尚存的上阳宫。诗人借写行宫,寄寓了古今盛衰的深长感慨,也表现了诗人对宫女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
诗以“行宫”为题,首句即从行宫正面落笔。诗人用开阔的全景镜头展示行宫的全貌,但不用工笔细描,只用了一个大写意式的“古”字加以修饰,让人自然地联想起这座行宫久远的历史与陈旧的样子;又用“寥落”二字提神摄魄,高堂华屋给予人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印象,而竟是一种残破冷落的感觉。诗人的冷落感是如此强烈,因而将谓词“寥落”置于主语“古行宫”之前,将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的句子化为修饰词加中心词的短语形式。
次句镜头推近,用特写映现行宫全景的一个细部:几丛红花在寂寞地开放。“寂寞红”,从宫花自身说,决非“姹紫嫣红开遍”,本该是万紫千红的春天却只显露出一种红色,可见宫中春色单调,春意浅淡;从欣赏春光一面来说,“寂寞红”又表明无人赏玩,寄写了“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岑参《山房春事》)的浓重伤感。在结构上,这一句有回映上句的作用,如同以鸟鸣反衬山幽一样,寂寞开放的几丛红花将古行宫装点得更为“寥落”了。
三四句转而写人,镜头移动、变换,由宫花的特写转为宫女的近景,映出几个正在闲谈的“白头宫女”。宫中人物如何,这也是见出行宫盛衰的一个重要方面。当年维持行宫这一庞大机器运转的众多人物不见了,见到的“唯有”白头宫女。对宫女的描写,不写相貌,不写服饰,只以“白头”二字加以形容。就姿色而言,宫女本应该归入“美女”的行列,宫女的身份总是联系着美貌与青春。而如今在行宫中见到的却是“白头宫女”,说明她们在尚可婚嫁之年没有得到恩准放还民间,也说明没有年轻的宫女来接替她们的位置,以致青春伴着行宫一同老去。诗人对白头宫女的描写,渗透了他对哀苦无告、虚度一生的宫女的深切同情,同时也拓宽了对古行宫的描写视野,宫花既如彼,宫女又如此,古行宫的寥落之态与衰败之意也就尽在不言中了。末句“闲坐说玄宗”进一步刻画宫女的心态。“说玄宗”的具体内容尽管并没有明言,推究起来,终不外乎对大唐盛世的怀恋与对由盛转衰局面的叹惋两个基本方面。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此诗说: “说玄宗,不说玄宗长短,佳绝。只四语,已抵一篇《长恨歌》矣。”同样指明了此诗、尤其是“说玄宗”三字中所蕴含的丰富的历史内容。
此诗以行宫作为描写的主体,“宫花”与“宫女”是构成“行宫”统一画面的组成部分。看来诗人是有意要突出“行宫”这一描写的主体,因而在本该避忌重字的近体五言绝句中在用字上有意犯复,三用“宫”字。花是“宫花”,人是“宫女”,着力强调了花与人从属于行宫的性质。在确立标题时也明白标上“行宫”字样。如果以寻常笔墨蹊径来看待此诗——将前两句所写的行宫看成环境描写,当成人物活动的背景进行淡化处理,将“白头宫女”当作描写的主体,那就成了一首平淡的宫怨诗,这与诗人以小见大,借一座小小行宫的寥落叹大唐帝国衰微的良苦用心就相去甚远了。
此诗前三句主要在空间上展开,重在伤今;末一句主要诉诸时间,由现实通向历史,重在怀古。由伤今引出怀古,因怀古而更加强了对现实的嗟叹。末句的怀古,妙在由诗中人物出面,作宫女口吻,既丰富了人物形象,造就了完美的诗境,又使诗情的表达变得委婉含蓄而富于余味。此诗的抒情方式,除了寓情于景之外,还可注意的是象外有象。在诗人的具体描写中,几乎每一处都暗藏着一种对比,无论是行宫或是宫花、宫女,无一不是在叠印各自过去的形象的基础上显示出今日的特征。前人盛赞此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洪迈《容斋随笔》卷二),当是与此诗景中含情又于象外见意的独特表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元微之《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瞿佑《归田诗话》)
玄宗旧事而出于白发宫人之口,白发宫人又坐于宫花乱红之中,行宫真不堪回首矣。(徐增《说唐诗》卷九)
春宫无主,花亦寂寞也。“白头宫女在”,而君不在也。只二十字,叠用三“宫”字,总由用意各别,所以不见重复;更且信手拈来,一气趋下,令人不觉也。(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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