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首诗题为怀古,而旨在鉴今。唐穆宗长庆四年(824),作者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途经西塞山时即景骋怀,油然兴感,于是吟成这首在当时便号为“绝唱”的七言律诗。据《鉴诫录》载,“元稹、刘禹锡、韦楚客,同会乐天舍,各赋《西塞山怀古》。刘诗先成。白曰‘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麟角,何用!’三公乃遂罢作。”尽管前人已辨其妄,但由这一传说本身,却不难看出这首诗曾怎样令人叹为观止。
“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县东,是长江中游的军事要塞之一,形势险要。三国时,东吴曾以之为江防前线,恃险固守。但吴主孙皓于此设置的拦江铁锁,并没能挡住晋军的凌厉攻势。这是诗的前四句所描述的史实,也是作者“怀古”的具体内容。但平实的史料一经攫入作者纵横捭阖的诗笔,顿时化为生动而遒炼的形象。一、二两句以晋军的浩大声势反衬东吴的衰飒气运,见出战争双方的强弱不侔。王濬,时任晋益州刺史。据《晋书》本传,晋武帝“谋伐吴,诏濬修舟舰。濬乃作大船连舫,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得驰马来往。” “楼船”,指此。“下益州”;是说王濬率师由益州沿江而下,直发金陵。“金陵”,为东吴都城。其后,东晋及宋、齐、梁、陈亦建都于此,故有“六朝故都”之称。“王气”,指关乎国运的祥瑞之气。古人相信望气之术,以为帝王所在之地有“王气”缭绕,国兴则气盛,国亡则气收。这里,“王气黯然收”,意谓东吴国运告终,败亡之象昭然可见。益州与金陵远隔千里,但在作者艺术地再现当年的战局时,其空间距离却被压缩到最小限度:一“下”即“收”,何其速也!这样措辞,不仅揭出上下句之间的因果关系,而且给人两地近在咫尺、二事桴鼓相应之感。三、四两句专就东吴方面着笔。东吴曾以铁锁横截江面,“又作铁锥,长丈余,暗置江中”,企图借此负隅顽抗。然而“濬乃作大筏数十,亦方百余步。缚草为人,披甲持杖,令善水者,以筏先行。筏遇铁锥,锥辄著筏去。又作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燃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晋书·王濬传》)。“千寻”句即概括地反映了这一过程。“一片”句写出战争的结果:吴主孙皓眼见败局已定,只好“备亡国之礼”,肉袒出降。“降幡”,表示投降的旗帜;“石头”,指石头城,亦即金陵。这两句借史实以明事理,于虚实相间、胜败相形中揭示出终归统一的历史潮流,不失为精警之笔。其中,“千寻”与“一片”,“铁锁”与“降幡”,分别构成多与少及重与轻的逆反,不仅使前后两种意象之间形成顺逆相荡、富于张力的冲激,释放出更强烈的美感效应,而且不动声色地赋予全联一种辛辣的嘲讽意味:东吴统治者恃险固守只是枉抛心力。作者之所以从中拈出西晋灭吴一事加以吟咏,是为了阐明“兴实在德,险不足恃”的深刻思想。这一思想,作者在另诗《金陵怀古》中曾借助议论化的笔墨得到更明确的阐发: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如果说前四句侧重于叙往古之事的话,那么后四句则是发怀古之思。五、六两句,笔锋由“往事”折回到眼前的山川风物,将历史与现实沟通起来。“人世几回伤往事”,将包括东吴在内的六朝一笔刮过,视野宏通,情思悠长。一个“伤”字,既带有反思历史所产生的感慨,又饱含审视现实而引起的忧虑。“几回”,点出建都金陵,雄踞江东而终于亡国的,非独东吴而已。这就将诗境又向深处拓进一层。在作者看来,对东吴亡国的沉痛往事,后人不仅要“哀之”,更要“鉴之”;如果“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东吴以后的晋、宋、齐、梁、陈等短命王朝之所以相继覆灭,岂不正是因为“哀之而不鉴之”的缘故? “山形依旧枕寒流”,将诗题中的“西塞山”摄入画面。朝代沦替,而山形依旧。作为六朝兴亡的见证者,西塞山始终屹立于江流之中,无改其固有的奇伟竦峭,这就更衬出人事变化之频繁。着一“寒”字,不仅与篇末的“秋”字相照应,点明时令,而且渲染了一种吊古伤今时不免产生的悲凉之感。就技巧而论,如果说前一句可证作者用笔之简练的话,那么这一句则足见作者用笔之圆熟。最后两句在讴歌天下一统局面的同时,借渲染历史的陈迹,揭示出现实的隐患。“四海为家”,意谓全国统一,语本《史记·高祖本纪》: “天子以四海为家。” “故垒”,指旧日作战时的营垒。既然四海归于一家,旧日的营垒自然早已废弃;今日西塞山下,但见芦荻萧萧,秋风瑟瑟。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在为“今逢”太平盛世而欣幸、而讴歌,但如果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来透视其深层结构,就不难发现作者的真实用心。“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的国势日衰。不仅吐蕃、回纥交相侵扰,藩镇的割据与叛乱更是频繁发生。当作者写作这首诗时,唐王朝的平藩战争已初奏克捷之功,但仍然存在叛乱的潜在危机。因而,作者着力渲染“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悲凉陈迹,一方面固然是警告那些妄图恃险割据的藩镇不要轻举妄动、重蹈历史的覆辙,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告诫唐王朝的统治者不要在胜利面前忘乎所以,应提高对意欲割据者的警惕。用笔如此深曲,难怪汪师韩《诗学纂闻》要感叹说: “至于芦荻萧萧,履清时而依故垒,含蕴正靡穷矣。”
作为怀古咏史诗中的上乘之作,这首诗不仅气韵沉雄,寄慨遥深,而且笔势纵横开合,境界雄奇阔大。作者以横扫千军的气概,将那鳞次栉比的“楼船”,黯然飘逝的“王气”,沉入江底的“铁锁”,高挂城头的“降幡”,阅尽人间春色的巍巍“山形”,滔滔“寒流”以及雄踞在萧瑟秋风中的“故垒”,一一排比入诗,构成雄伟壮阔的场面,并从中抽绎出一种深沉、浩茫的兴亡之感。这决非汲汲于“翡翠兰苕”者所能措笔。
长庆中,元微之、梦得、韦楚客,同会乐天舍,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诗。刘引满一杯,饮已即成,曰:“王濬楼船下益州……”白公览诗曰: “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于是罢唱。(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九)
刘禹锡作金陵诗云: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当时号为绝唱。( 〔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
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几回”二字括过六代,繁简得宜,此法甚妙。( 〔清〕屈复《唐诗成法》)
刘宾客《西塞山怀古》之作,极为白公所赏,至于为之罢唱。起四句洵是杰作,后四句则不振矣。此中唐以后,所以气力衰飒也。(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二)
刘宾客《西塞山怀古》,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压倒元白。(薛雪《一瓢诗话》)
查慎行:专举吴亡一事,而南渡、五代以第五句含蓄之。见解既高,格局亦开展动宕。纪昀:第四句但说得吴。第五句七字括过六朝,是为简练。第六句一笔折到西塞山,是为圆熟。” 许印芳:此评能发此诗之妙。又沈归愚云: “起手如黄鹄高举,见天地方员。三、四言地利不足恃,七句言唐代别于割据偏安。”所评皆惬当。“王气”之“王”,去声,与上“王”字不同。(《瀛奎律髓汇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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