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汉武帝刘彻晚年轻信方士的胡言,在长安建章宫造神明台,作承露盘,高二十丈,大十围,以铜铸之,上有仙人掌,承接空中露水,以为饮服和着玉屑的露水,就能长生不老。据《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魏明帝曹睿景初元年(237),将铜人从长安搬出,准备移立在洛阳宫殿前。途中因铜人过重,留在霸城。诗人借用这一历史题材加以想象发挥,以汉宫荒废的景象作衬托,竭力渲染铜人离开故都时留恋故主、泪如铅水的悲哀情景,抒发了作者对李唐王朝昔日极盛时期的向往、对其日趋衰败没落的感慨,寄寓着作者兴衰之感。
诗的开头四句,写汉武帝当年炼丹求药,梦想长生不老,但也只如秋风中的过客一样来去匆匆,留下的离宫别馆满目荒凉,只有茂陵荒冢而已。茂陵,指汉武帝陵墓。汉武帝刘彻写过《秋风辞》,感叹人生易逝,所以李贺称他为“秋风客”。第二句“夜闻马嘶晓无迹”,意思是说:夜里听到马声嘶鸣,早晨却没有踪迹可寻。借以慨叹韶华易逝,人生难久。“三十六宫”,指汉代长安上林苑有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土花”:青苔。三四两句写汉武帝死后,国事日非。西京宫室,满目荒芜,桂树枉自芳香;青苔满地,凄凉之状不堪入目。
中间四句,用拟人化的手法写金铜仙人被魏官拆迁时依恋故都的凄惋情态。金铜仙人是汉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见证人,沧桑变化早已使他感慨万端;眼前自己又被魏官强行拆迁,意味着王朝易代,一个统一大帝国的灭亡。此时此刻,兴亡之感和别离情怀一齐涌上心头。从长安到洛阳,千里迢迢;关东悲风凄紧,射入眸子,使眼睛发酸,更使人心里发酸,教人不堪忍受。这些描写烘托出金铜仙人依依不忍离去的心情。接下去二句抒写金铜仙人离去时的情况: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虽然现在已是三国魏时,铜人所见却仍是旧时之月!这是抒发一种怀旧感情。王琦评曰: “因革之间,万象为之一变,而月体始终不变,仍似旧时,故曰汉月。”又说: “向时汉宫所见之物,一别之后,不复再见。出宫门而得再见者,唯此月矣!”(《李长吉歌诗汇解》)诚然如此。魏官牵引的车子渐走渐远,眼前的故宫旧物即将不见,只剩下天上明月。铜人触景生情,不禁潸然泪下。“忆君清泪如铅水”,比喻奇妙又恰切,赋予铜人活的生命。“泪如铅水”,既与铜人身份相适应,同时也暗寓铜人心情的沉重。
最后四句,以极度夸张的手法描写铜人辞别汉京,凄楚的感情上升到高潮,全诗进入更深广的境界。咸阳道,指长安城外的道路。本是铜人离汉宫花木而去,这里却以衰兰送客为词。表明城外正值月冷风凄,呈现一派萧瑟悲凉的景象。兰花衰枯,不仅是秋风肃杀对它摧残的结果,也是愁苦的情怀所致。“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古今传诵的名句,内涵极为丰富:诗人赋天以人格,说假如它有知觉,经历了这世间奇变,也该衰老失色;天本无情,尚且如此,何况有情的诗人呢?这一句设想奇伟,说金铜仙人处境艰难,情怀凄苦,其实寄寓着诗人内心的痛苦愁怀。诗的末尾写金铜仙人携带一个承露盘离开故都,看到月亮,也觉其荒凉。铜人在这凄清的月光下孤零零地越走越远,渭水的波声也越来越小。这犹如一支旋律低沉的乐曲,卒章舒缓,余音袅袅,使人感慨万千。
本诗艺术上的成功,首先是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化无情为有情,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其次是构思奇特新颖、形象鲜明生动,用词造句奇峭而又妥贴,感情深沉感人,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确是李贺的代表作之一。
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 〔唐〕杜牧《李长吉歌诗叙》)
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曼卿对“月如无恨月长圆”,人以为敌。(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梁魏录》云: “李贺歌造语奇特,首云‘茂陵刘郎秋风客’,指汉武帝言也。又云‘魏官牵车指千里’,此言魏明遣人迁金铜仙人于邺也。又云: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此语尤警拔,非拔去笔墨畦径,安能及此?(〔宋〕何汶《竹庄诗话》引)
(“衰兰送客”四句)本是铜人离却汉宫花木而去,却以衰兰送客为词,盖反言之。又铜人本无知觉,因迁徙而潸然泪下,是无情者变为有情,况本有情者乎。长吉以“天若有情天亦老”,反衬出之,则有情之物见铜仙下泪,其情更何如耶?至于既出宫门,所携而俱往者,唯盘而已;所随行而见者,唯月而已。因情绪之荒凉,而月色亦觉为之荒凉。及乎离渭城渐远,则渭水波声亦渐不闻。一路情景,更不堪言矣。(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二)
上一篇:《金谷园·杜牧》原文与赏析
下一篇:《金陵怀古·许浑》原文与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