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李商隐的咏史诗,题材多取自南朝、隋代帝王失国及唐代马嵬之变的史实,多抒写反面教训。这首七律《隋宫》就是代表作之一。
隋炀帝杨广早年有所作为,晚年却沉迷声色,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荒君。晚年所干的害民荒政之一就是“三游江南”,它与讨伐高丽战争一起,导致国力空竭,民怨沸腾,终于亡国。诗题“隋宫”,醒目之极。这隋宫指杨广在江都(即诗中“芜城”,今江苏扬州)所建的诸行营,杨广奢于隋宫,死于隋宫。帝王游乐无度、荒淫腐化的行为,必然招致身死国亡的结局,这是历史严酷的教训。晚唐君主如敬宗、武宗之流,也是荒淫无道的,诗人总结隋亡教训,意在给当时统治者敲响警钟。
首联点题,交代隋炀帝出游。“锁”字突出富丽巍峨的长安宫殿无端被废弃,“欲取”句写南游。据史载,南游一路所建行营即有四十余所。颔联写炀帝纵情逸游。诗人通常抓住典型细节来描写。如在另一首七绝《隋宫》中有“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之句。此联诗人别出新意,融会典故,以议论性的虚拟推度代替具体细节描写:如果不是改了朝换了代,以锦作帆的游船恐怕不到天涯海角是决不罢休的! “日角”既是使用典故,又指唐高祖日角龙庭,并在字面上和“天涯”成对,这种“假对”,巧妙而困难。“不缘”和“应是”,一退一进,圆转流畅,形成内在含义上的连属关系,是一种流水对。全联属对工,使典巧,把隋炀帝至死不悟的狂态和江都之祸咎由自取的观点形象地表现出来。颈联借遗物,用典实写隋宫、隋堤的荒芜,以喻隋的败亡:眼前的隋宫虽遍地腐草,炀帝夜放萤火以取乐的“放萤院”却再无放萤之举了;运河两旁隋堤上虽垂柳长青,但杨树上再无昔日的灯彩,有的只是栖息的暮鸦了。诗人慷慨淋漓地抒发了“繁华有憔悴”、逸游不能永存的感慨。两个典实,都能活用,意境空灵;两个对比,今之所“无”昔日“有”,今之所“有”昔日“无”,富于想象,故清人方东树赞其“兴在象外,活极妙极”。尾联以丰富的想象驾驭典实,并以假设、反诘语气出之,完成了借古鉴今的主题。陈后主荒淫失国,死后谥号也是“炀”,两“炀”可谓难兄难弟,这是一。陈后主被俘于隋后,与杨广相熟。生前既有相见的机会,死后也可能重逢而相问,这是二。据《隋遗录》载,杨广逸游江南时,曾梦遇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并邀张歌舞《玉树后庭花》,这是三。基于此,诗人才发出最后冷峻的反诘。清人纪昀以为尾联太“佻”,不若温庭筠的“后主荒宫有晓莺,飞来只隔西江水”(《春江花月夜》)来得沉稳含蓄。实际上,两首诗异曲同工,不仅是对隋炀帝的深刻嘲讽,而且也包含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的寓意,对当时统治者是一严肃的谏诫。
前辈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隋宫》诗云: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则融化斡旋,如自己出,精粗顿异也。(范晞文《对床夜语》卷四)
李商隐《隋宫》中四句云:……。日角、锦帆、萤火、垂杨是实事,却以他字面交蹉对之,融化自称。亦其用意深处,真佳句也。( 〔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于今”,妙!只二字便是冷水兜头蓦浇!“终古”,妙!只二字便是傀儡通身线断……。结以“重问”后主者,从来偏是大聪明人看得透,说得出,偏又犯得快,特抢白之,以为后之人著戒也。(金圣叹《选批唐诗》)
此为以有涯之生,徇无涯之欲者警也。……(尾联)独怪其吴公遇鬼之时,犹以《后庭花》为问,是不惟欲到天涯,且欲穷地下矣。痴人无心肝至是哉!(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卷九)
前半篇笔势开展,真是大家。(何焯《义门读书记》)
无限逸游,如何铺叙。三、四只作推算语,乃并未然之事亦包括无遗,最善用笔。(纪昀《点论李义山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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