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觏《原文》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2,曷为不可言3。欲可言乎4?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5,是贪与淫6;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7,反人之情?世俗之不喜儒以此8。
孟子谓“何必曰利”9,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其书数称汤武将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10,利岂小哉!孔子七十,所欲不逾矩11,非无欲也。于《诗》,则道男女之时,容貌之美,悲感念望,以见一国之风12,其顺人也至矣。
学者大抵雷同13,古之所是则谓之是,古之所非则谓之非;诘其所以是非之状14,或不能知。古人之言,岂一端而已矣15?夫子于管仲,三归、具官,则小之16;合诸侯,正天下,则仁之17;不以过掩功也。韩愈有取于墨翟、庄周18,而学者乃疑。噫!夫二子皆妄言耶?今之所谓贤士大夫19,其超然异于二子者邪?抑有同于二子而不自知者邪20?何訾彼之甚也21!
【注释】 1原:指探求事物的本原,揭示其要意真谛。文:这里专指儒家的礼教。 “原文”就是探求儒家礼教之原,批驳道学家们不许谈“利”、“欲”的陈腐观念。 2曰:一人之言,自为问答,用“曰”字加以分别。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二有“一人之辞而加‘曰’字例”,对这种修辞方式有详细引证。 3曷:表示疑问,同“何”,但应用范围较窄。这里用在介词“为”的前面,作介词的宾语,意为“什么”。 4欲:情欲,欲念。 5礼:儒家认为礼是用以制约人的情欲、维护封建秩序的一种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 6贪:指过于追求个人的物质享受。淫:指过于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 7贼:害。无乃:跟“岂不”意义相近,但口气比较缓和。 8世俗:指当代一般人。多含有平常、凡庸的意思。喜:喜爱。 9“孟子”句:《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10“其书”句:《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又《公孙丑上》;“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汤,指汤武,又称成汤,商朝的建立者。文王:指周文王,姓姬名昌,周武王的父亲。殷时居岐山之下,为西方诸侯之长,称西伯。子武王起兵伐纣,灭殷,建立周王朝。“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这两句都承上省略了主要动词“王”字。王(wang旺)天下:行王道以统一天下。王,这里用作动词,成王业,成为天下之主。 11不逾矩:不逾越规矩,不违反礼法的规定。《论语·为政》;“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2一国之风:国,指一个地域、犹“方”。风,风俗,风土人情。 13雷同:人云亦云,随声附和。《礼·曲礼上》:“毋剿说,毋雷同”。注:“雷之发声,物无不同时应者。人之言当各由己,不当然也。”14所以:……的原因。 15一端:一方面。 16“夫子于管仲”句:《论语·八佾》:“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管仲(?— 前645),春秋初期政治家。辅佐齐桓公以“尊王攘夷”相号召,使之成为春秋时第一霸主。三归:指市租。市租之常例应归之于公,桓公既霸,遂以赏管仲。(参见郭嵩焘《养知书屋文集》卷一《释三归》)一说,“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俞樾《群经平议》)具官:即“官事不摄”。摄,兼职。大夫的家臣,本来一人常兼数事,管仲的家臣却一人一职,不用兼摄,这就是所谓具官,是一种奢侈的表现。 17“合诸侯”句:《论语·宪问》:“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公子纠,齐桓公的哥哥。召忽和管仲,都是公子纠的师傅。齐桓公逼迫鲁国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管仲却做了桓公的宰相。这段历史可看《左传·庄公八年、九年》的记载。九合,齐桓公主持诸侯会盟共十一次,此处之“九”只是表示多的意思。如其仁;如,犹“乃”。 18“韩愈”句:韩愈《读墨子》:“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这是韩愈有取于墨翟(di敌)的话。又在《进学解》中说:“下逮《庄》、《骚》,太史所录”,把《庄子》与《离骚》并举,要求学习庄子的文章,这是韩愈有取于庄周的话。 19士大夫:古代指官僚阶层。这里指有地位有声望的读书人。 20抑:还是。 21訾(zi紫):毁谤非议。甚:过分。
【今译】 利益可以讲吗?人们没有物质利益就不能生存,为什么不能讲呢?欲望可以讲吗?欲望是人们常有的感情,为什么不能讲呢?讲求利欲如果不用礼来加以制约,就是“贪”和“淫”,就成为罪过了。不贪不淫的利和欲,竟然说是不可讲、不可求,岂不危害人的生存,违反人的常情?一般人所以不喜欢儒学就是由于这个原故。
孟子所说的“何必曰利”,是一种偏激之见。哪有施行仁义反而对自己不利的呢?孟子的书中多次称道汤武将要依靠七十里、百里的国土而统一天下,这样的利益难道还小吗?孔子到七十岁时,可以随心所欲而不越出礼法的规矩,并不是他没有欲望。在《诗经》里面,就收入了那些歌咏男女及时成婚,表示对容貌之美的爱慕,以及抒发自己的悲哀和愿望的诗篇,使人从中可以看到某一地方的风俗习尚,其符合人们的心愿算是达到极点了。
做学问的人大都习惯于随声附和,古人认为对的就跟着说对,古人认为错的就跟着说错;要是问起他为什么对、为什么错,恐怕就不知道了。古人的言论,难道仅仅包含着一个方面的内容?孔夫子对于管仲的收取市租、各项职事设置专人,批评他器量过于狭小;而对于他辅助齐桓公多次会合诸侯、匡正天下的事业,却盛赞他是具有仁德的人。并不因为管仲的小过而掩没他的大功。韩愈对墨翟、庄周都有所取法,而有的学者却对墨、庄二子有所怀疑。咳!难道二子的话全是胡言乱语吗?当今所谓有声望的读书人,他们究竟是超然不同于墨、庄二子呢?还是跟二子相同而自己却不知道呢?为什么要过分的诋毁二子呢!
【总案】 义和利、理和欲是两对中国哲学的重要范畴。从孔子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的“义利之辨”、“养心寡欲”到北宋理学家邵雍的“贵义贱利”、周敦颐的“无欲”,其唯心主义义利观、理欲观是一脉相承的。李觏是一个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倾向的思想家,他反对孔子、孟子等人的非功利主义、禁欲主义的主张。他大胆地指出:功利不可不讲,情欲不可不存。李觏的这一观点,成为后继者陈亮、叶适的功利主义的先导,并给陈亮、叶适的反理学斗争提供了理论武器。
全文分三段。首段,一起笔便以一组对句,自问自答地提出了利与欲的问题,明确指出,利与欲是可讲的,只要符合“礼“的规定。如果超出“礼”的规定,就是贪与淫的罪过。李觏认为,不贪不淫的利和欲不可讲、不可求的观点,这是贼害人生,违反人情的。次段,首句批评孟子“何必曰利”是一种偏激之见。紧接着,他引孔、孟之言,说明孔子、孟子所谓不求利、不言利,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们不是不求利,而是求大利;不是不要欲,而是争大欲。下面,又引《诗经》为证,说明儒家经典也是肯定情欲的。说理有据,论证有力,令人信服。末段,作者对盲从古人、雷同一响的学风提出了批评,进而主张兼取墨、庄二子之长,以适应人们生活的需要。这在当时儒家封建礼教笼罩下的沉闷空气中,是有一些冲击旧习的进步作用的。本文论点鲜明,立意深刻,行文畅达,自然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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