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因《蝗虫辞》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开禧三年孟冬1,孙子行野中,见有伐鼓举烽者2。意其捕寇而即戎3。就而问焉,则尽田间之老农也。得物,状甚怪:喙刚而鐈4,目怒而黔5;或振其股,或掀其髯;羽翼未成,已学飞舞;两腋之下,可达一缕6。余异其状,问于田父。田父愀然曰7:“子识今秋飞蝗之状乎?此其子孙,而彼其祖父也。官命我辈捕之。”余日:“蝗何负于官而见捕乎8?”田父仰天泣涕曰:“是害我稻黍者也,王法之所不怒。始吾小人谓为瑞物也,炷香而祝其来9。既来矣,则田之毛发10,化而为黄埃11,然后知其为灾。初以为祥,后以为殃。昔恨其来暮,今惧其不去。吾小人惟无知,故若此;观子之貌,类学古者12,乃变懵然13,何哉?吾小人记为儿时,从村市一老生学。老生授多一编书13,我忘名而记其略。曰:‘某食苗心者14,某食苗节者,某食苗根苗叶者。’又曰:‘吏侵牟生蟊,乞贷生蟘,冥冥犯法生螟,贼虐无辜生蟘。’然自垂髫至带白16,未识其形色也。今虽识之,反不愿识矣。”余曰: “尽乎17?”曰:“不能。”“然则吾为若谕之使去18,可乎?”曰:“幸甚!恐不可谕耳。”余曰:“金石无情,可动以诚;昆虫无耳,可格以理19;蝗能为害,亦能听吾诫矣。”
试掇魁杰者数辈置于前20,诘之曰:“使汝害稼,天欤?人欤?惟天惠民21,必不使尔为吾民病也。苟官吏召汝,则民何辜?且食,民天也22。汝啖民之天23,以充其体肤,天将汝诛矣24!速去,无久居!”
顷之,若有昂首扬目趯趯而股鸣者35。听之,则曰:“今为害者岂我乎?牟人之利以厌已之欲者26,非蝗乎?利口而邦之覆27,磨牙而民之毒者28,非蝗乎?故:穷奇、饕餮,虞之蝗也29;夷羿、豷、浞,夏之蝗也30;受臣亿万31,商之蝗也;蹶、楀、家伯、仲允、聚子32,周之蝗也33;齐豹、庶其、牟夷、黑肱34,春秋之蝗也;仪、衍、申、韩、杨、墨、更、惠35,战国之蝗也;鞅、睢、斯、高、翦、邯、翳、欣36,蝗于秦者也;酷吏、游侠、外戚、佞、宦37,蝗于汉者也。大者如是,小者不可算也。自汉而下,蝗日益盛,民日益病;蝗日益硕,民日益瘠。虽唐之贞观、开元间号多乐岁38,蝗未息也。呜呼!其为害三千余年矣!跔跔跃跃39,实繁有徒40。去之复生,芟之愈芜,其庸有既乎41?必有良史,特书屡书,而胡独罪余42?
“且夫节按常程43,无非急征44。鬻狱卖判,价随重轻45。外托公计46,内为已赢47。若是者,不谓之蝗,可乎?匮金囊帛48,峙如山岳。封馈苞苴49,道途盘错50。一筵之费,或至千索51。咀嚼已竭,未厌溪壑52。不稼不穑,取禾三百53。若是者,不谓之蝗,可乎?大昕会朝54,崇朝退食55。水珍陆羞56,映照巾幂57。是中其谁?羔羊正直58。乘马从徒,呵哄塞衢59。鸣玉曳履60,锵锵步趋61。明旦封事62,问之则无。月糜都内钱63,日廪太仓粟64。辅郡致醇醴65,京府饰居屋。休问坎伐檀66,不论鼎覆餗67。若是者,不谓之蝗,可乎?屯云百万68,耄弱相半69。问其所工,针禅凫锻70。负米已喘,执戈已汗。褒衣丽襦71,市廛嬉蝓72。私第一占73,终身晏如74。食粟而已,乌知其余?此冗兵之为蝗也。官如传舍75,彼长子孙76。所在朋曹77,蛰蛰诜诜78。舞文冒贿79,啮我本根80。幸而黜涅81,复为官军。此吏胥之为蝗也。杰阁广殿82,金臒炳烜83,土偶蒙珠84,墙壁涌钿85。黔首无知,祸福驱煽86。此夷鬼之为蝗也87。节、察、访、团,遥刺等官88,本待有功,岂为养安?养安以逸,坐縻厚秩89。率民户百90,不能供一。赃吏斥归,更得真祠91。岂念祠廪,亦民膏脂?推此以往,其他可知。贵介姻族92,乃及慊仆93,倚势豪夺,飞食人肉。鼓吻弄翼94,道路以目95。凡此,皆人其形而蝗其腹者也;其为民害,章章如是96。若夫惰田之农,淫浮之技,曳缟之商97,纂组之女98,依倚市门之子99,假饰衣冠之士100,璅璅碌碌者101,尚不与此。
“然则丰年富岁,常有数十百万飞蝗在天下,咋人骨髓102,岂特食稻黍而已!况害稼者有时,害民者无期。害稼者遇官吏如鲁中牟103,则不入境。今圣天子齐明洁蠲104,至诚动物105。我虽无知,将率我族类而远迁矣。然我辈虽去,民终未得晏然也。使若属未殄106,天下宁有丰年乎?”
因述其语,书以自省107;且俾观风者得之108,以为有位警焉109。
【注释】 1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孟冬:阴历十月。 2伐鼓举烽者:打鼓点火以驱除蝗虫的人。 3意:以为。即戎:打仗。 4彖(hui会):嘴。铦(xian先):锐利。 5目怒:眼睛鼓起。黔:黑。6可达一缕:未详,疑有误。 7愀然:悲戚的样子。 8负:对不起。 9炷香:焚香。 10田之毛发:田里的大大小小的农作物。11黄埃:灰尘。 12类:似。 13懵然:糊涂。 13一编书:指《尔雅》。 14食苗心者:《尔雅·释虫》:“食苗心,螟;食叶,蟘;食节,蟊;食根,蟊。”15“又曰”句:指《尔雅注》:“食禾心为螟,言其奸,冥冥难知也;食禾叶者言假贷无厌,故日蟘也;食禾节者言贪狠,故曰蟘也;食禾根者言其税取万民财货,故曰蟊也。”这四种虫都是蝗的别名。 16垂髫:头发下垂,指儿童时。带白:头发变白,指老年时。 17尽乎:捕完没有? 18若:汝。谕:晓谕,说服。 19格:感动。 20掇:拾取。魁杰者:头子,最壮大的蝗虫。 21惟天惠民:天意是惠爱人民的。惟:发语词。 22且食,民天也:粮食是人民所赖以为生的东西。23啖(dan淡):吃。 24天将汝诛:天要杀你。 25趯趯(ti惕):_跳跃。股鸣:振股而鸣。 26牟:侵夺。 27利口:使口吻锋利。邦之覆倾覆国家。《论语·阳货》:“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旧注以为:利口之人,多言少实,国家因之而倾覆。 28磨牙:比喻残害人民的行为。 29穷奇、饕餮:《史记·五帝记》:虞舜时,“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 30夷羿、豷、浞:用《左传》襄公四年魏庄子所说有穷后羿故事里的人物。夏代有国名“有穷氏”。夏衰微,有穷之君名羿的代替了夏。羿用寒浞为相。寒浞为相后,杀了羿。浞因羿之妻而生了两个儿子——浇、豷。后来,夏的后嗣少康灭了浞、浇、豷,而恢复了夏。这里所说的“夷羿”即羿,“浞”即寒浞。“豷”乃寒浞因羿妻而生之子。 31受:殷纣王的名字。《书经·泰誓上》:周武王伐纣时向众人说:“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32蹶、楀、家伯、促兄、棸子:据《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幽王以番、家伯、仲允、聚子、蹶、楀等小人作自己左右的侍从之臣。 33周:指周平王东迁以前的西周时期。 34齐豹、庶其、牟夷、黑肱;齐豹是春秋时卫国的司寇,庶其是邾国大夫,牟夷是莒国大夫,黑肱是邾国大夫,都是背叛了自已的国家而以受封的土地来奔于鲁的不义之人。事见《左传》。35仪:张仪。衍:公孙衍。申:申不害。韩:韩非。杨:杨朱。墨:墨翟。列:列御寇。惠:惠施。以上八人都是战国时诸子百家学派里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学说都与儒家不同。 36鞅:商鞅。睢:范睢。斯:李斯。高:赵高。翦:王翦。邯:章邯。翳:董翳。欣:司马欣。以上八人均为秦的将相,都不合于法家。 37酷吏:汉朝的郅都、张汤等。游侠:汉朝的朱家、郭解等。外戚:皇帝的配偶及其亲属。 38贞观:唐太宗的年号(627—649)。开元:唐玄宗的年号(713—741)。 39跔(ju拘):脚曲而不伸; 40实繁有徒:其徒实繁,此辈甚多。 41其庸:岂。既:止。42胡独罪余:为什么只是以为我有罪。 43且夫:表示另外说一段话的句首语助词。节按常规:手续按照一定的程序,指主朝赋税的规定。节,犹言手续。 44无非急征:宋朝官吏执行赋税,提前日子督促缴纳,结果是蚕者未丝,农者未获,追胥旁午,民无所措。 45“鬻狱卖判”两句:赃官索取贿赂,以赃款的多少而加重或减轻囚犯的罪刑。 46公计:为公家打算。 47己赢:为自己的利益。 48匮金囊帛:用柜子盛金银,用口袋盛绸缎。 49封馈:缄封的馈送。苞苴:指贿赂。苞、苴,均为包裹,《苟子·大略》篇法:“货赂必以物苞裹,故总谓之苞苴。” 50盘错:交错。 51索:贯。干索,即百万钱。 52溪壑:山谷沟壑,比喻肚皮。 53“不稼不穑”两句:见《诗经·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意即不参加农业劳动,为什么取得三百束稻子呢?54大昕:天刚亮时。会朝:文武百官会见皇帝。 55崇朝退食:过了一早晨退班吃早饭。 56水珍陆羞:水中和陆上所产的珍羞美味。 57中幂(mi觅):古代人用以覆盖酒器的布。 58羔羊正直:《诗经·召南·羔关》篇,歌颂正直的周大夫穿着素丝缝制的羔羊皮袍,办公完毕回家时的从容自得之状。这里却用以表示讽刺。 59呵哄:大声吆喝。塞衢:塞满大路。此指统治阶级外出时的威风。 60鸣玉:行动时佩玉撞击之声。曳履:曳珠履。此指统治阶级服饰之盛。 61锵锵步趋:走起来佩玉锵锵相击。锵锵:佩玉相击声。步:缓步。趋:疾行。 62明旦:明朝。封事:奏疏。 63糜:耗费。 64廪:受廪给。太仓:京都的积谷仓库。65辅郡:北宋以颍昌、襄邑、郑州、澶州为四辅郡。此指杭州附近的州郡。 66坎伐檀:《诗经·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坎坎,用务之声。诗篇讽刺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此句指不顾别人的讽刺。 67鼎覆餗(su速):《易经·鼎》:“鼎折足,覆公??。”??(su):鼎中食物。鼎足折断,倾覆了羹汤。比喻官吏能力薄弱,不能担负重要职责,必然守致国家政治的败坏。 68云屯:聚兵之多,如云屯集。 69耄:衰老。70针?? (yun运)凫锻:针,指用针线的工作。禅:造鼓工作。凫,造钟工作。锻:冶铁。上述四种皆为军中所需,而为士兵所擅长的。 71褒衣:儒士所穿的宽博的衣服。丽襦,华丽的上衣。 72市廛:市肆。嬉蝓,嬉游娱乐。 73占:宋制,地方官把州郡兵弄到家里为自己工作,叫做“占”。 74晏如:安适。 75传舍:旅馆。 76彼:指小官吏。长子孙:父子相承,世代继承为胥吏。 77朋曹:一群人。 78蛰蛰:聚集。诜诜:众多。 79舞文:玩弄文墨。冒贿:贪取贿赂。 80啮:伤害。本根:国家的根本,指人民。 81黜涅:贬斥。涅,染黑,指黥面之刑。 82杰:杰出,,崇高。 83臒 (huo获):丹青之善者。炳烜(xuan选):辉煌。 84土蒙珠:泥塑偶象上装饰着珠子。 85涌钿:突出金花。 86驱煽:煽惑。 87夷鬼:外国的鬼。佛教来自西域,故蔑称夷鬼。此指僧尼。 88节:节度使。察,观察使。访,当作“防”字,防御使。团,团练使。刺,州刺史,“遥刺”系宋代有俸无职遥领刺史的官。89縻:古为“糜”糜费。秩,俸禄。 90率:聚集。 91真祠:道教的庙宇。宋代皇帝信奉道教,各地设有宫、观。并设有使、副使、提举、提点等有俸无职的官,以优等老贤。 92贵介:贵重尊大者。介,大。姻族:皇帝的亲戚及族人。 93傔(qian欠):侍从之人。 94鼓吻弄翼:鼓动口吻羽翼,比喻贪残地剥削。 95道路以目:语出《国语·周语》,路上行人以目光表示愤恨,敢怒而不敢言。 96章章:同“彰彰”,显著。97曳缟:拖曳着绸子。 98纂组:以丝编织成的绦子。 99依倚市门之子:指倚门卖笑的娼妓。 100假饰衣冠之士:假托于封建士大夫行列里的人物。 101璅璅(suo琐)碌碌者:琐屑平庸的人物。与此:计算在内。 102咋(zha乍):啃。 103鲁中牟:《后汉书》卷五十五:“鲁恭,字仲康,拜中牟令,专以德化为理,不任刑罚。螟伤稼,不入中牟。”104齐(zhai斋)明洁蠲(juan捐):犹言光明清洁。齐,通“斋”。《礼记·中庸》:“齐明盛服。"孔颖达疏:“齐戒明洁,盛饰余服,以承祭祀。”105动物:感动万物。这里恭维皇帝的应酬话。 106殄(tian舔):灭。 107自省(xing醒):自己反省警戒。 108观风者:了解民情的人。 109有位:当官的。
【今译】 开禧三年农历十月,孙子走在田野里,看到人们打鼓燃火,以为是捕盗而打仗,就走向他们询问,原来尽是乡下的老农。捕捉到的东西,形状很怪:嘴坚硬而锐利,眼睛鼓起而黑色;有的振动它的腿,有的掀动它的髯;翅膀尚未长成,已经在学习飞舞。我对它的形状感到诧异,就向田间父老发问。田父悲戚地说:“您认识今秋飞蝗的形状吗?这是它的子孙,而飞蝗是它的祖父。官府命令我等捕捉它。”我说:“蝗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官而被捕捉吗?”田父对着天流泪说:“这是残害我稻黍的东西,是王法所不能饶恕的。开始我们小百姓认为是祥瑞之物,烧香祈求它来。已经来了,那田里的作物,就化为黄土了,这样才知他是灾害。当初以它为祥瑞,后来以它为祸殃。过去恨它来得迟,如今怕它不离开。正因我们小百姓无知识,所以才这个样子。看您的样子,象是学习古代典籍的人,却也糊糊涂涂,这是为什么呢?我小老头记得在孩童时,跟从乡镇上一老先生学习。老先生给我一本书,我已忘记它的名称而记得它的大概。说:‘某是食苗的心的,某是食苗的节的,某是食苗的根和叶的。’又说:‘官吏如果掠夺就生蟊,如果请求借贷就生埙,如果暗中犯法就生螟,如果残害无罪就生蟘。’然而自我头发下垂到今头发花白,还没有认识它们的形状颜色。如今虽然认识了,反而不愿认识了。”我问道:“捕捉得完吗?”回答道:“不能。”“既然这样,那我为你晓谕它使它离去,可以吗?”说:“有幸极了!只怕不可能晓谕呀。”我说:“金石没有感情,可用诚去感动;昆虫没有耳朵,可用道理感动它;蝗能造成灾害,也能听从我的劝诫呀。”
我试着捉几个壮大的放在前面,责问它说:“让你残害庄稼,是天呢,还是人呢?老天是惠爱人民的,一定不会让你给我们百姓造成灾害的。如果官吏招致你这样,那么人民有何罪呢?再说粮食是人民赖以生存的首要东西。你吃人民的粮食,来充实你的身体肌肤,上天将要杀戮你!快快离去,不要久留在此!”
过了一会,好象有虫昂着头睁着眼跳跃着振股而呜叫的。听一下,则说道:“如今造成灾害的难道是我吗?侵夺人民的利益来满足自己欲望的,不是蝗吗?吃了人民的粮食而耽误人民国家的,不是蝗吗?花言巧语而倾覆国家,磨牙吮血而毒害人民的,不是蝗吗?所以说:“穷奇、饕餮,是虞舜时代的蝗虫;夷羿、殪、浞,是夏朝的蝗虫;纣王受的臣下以亿万计,都是商朝的蝗虫;蹶、楀、家伯、仲兄、聚子,是西周的蝗虫;齐豹、庶其、牟夷、黑肱,是春秋时代的蝗虫;商鞅、范睢、李斯、赵高、王翦、章邯、董翳、司马欣,是蝗虫般残害秦国的人;酷吏、游使、外戚、佞幸、宦官,是蝗虫般残害汉朝的人。大的象这些人,小的就数不清了。自汉朝以后,蝗虫一天天地繁盛,人民一天天地困苦;蝗虫一天天地硕壮,人民一天天地瘦弱。即使象唐朝的贞观、开元年间号称好年成多,蝗灾也没有停止过。唉!蝗虫为害三千多年了啊!蹦蹦跳跳,这类害人虫确是太多了。除掉了又再产生,芟除它愈发荒芜,难道有停止的时候吗?一定会有正直的史官,对这些专门作不嫌其烦的记载,而您为什么只是责怪我有罪呢?
再说,朝廷的赋税虽有一定的章程,但因官吏提前催促而都成了急征暴欲。刑狱判决可以买卖,随着贿赂的多寡而可轻可重。表面上借口秉公办事,私下里为自己谋取财利。象这样的人,不叫它蝗虫,能行吧?柜子装的金银、布袋放的绸缎,高耸如山岳。缄封的礼品和包裹着的贿赂物,在道路上你来我往。一次宴筵,花费甚至百万钱。人民财富被吃喝光,尚未满足官吏的贪欲。既不耕种又不收获,却取得稻子三百束。象这样的人,不叫蝗虫能行吗?侵晨聚会朝见皇帝,早晨刚过退班吃饭。山珍海味摆满桌,精美食器与之相映生辉。享有这些的是谁?就是身穿羔皮的“正直”的官。乘着肥马奴仆簇拥,清道的吆喝充塞了大街。佩玉撞击珠履拖曳,锵锵作响亦步亦趋。请问明旦的奏折如何,他却回说“没有”。月月浪费内府的钱,天天领受太仓的粟。京都近郡送来醇酒,京中官府来装饰房屋。不问这些冗官有无被讥“坎坎伐檀”,也不论其是否“鼎折足,覆公餗。”象这样的官员,不叫蝗虫能行吗?屯边的将士有百万,老弱残兵占一半。问他有何特长,会做针线会制鼓、会铸大钟会锻铁。背袋米就喘气,拿起戈矛就流汗。穿着大袍和美衣,市场上游逛戏嬉。官员占去当家丁,终身舒适又安逸。吃饭而已,怎知其余?这就是闲散兵丁造成的蝗灾。官员频换官府犹如传舍,小吏父子相传世代继承。到处朋比为奸,蛰蛰诜诜结党成群。舞文弄墨贪取贿赂,不惜伤害人民动摇国本。幸而贬斥判刑,转眼又是国家的军人。这就是大小官吏造成的蝗灾。楼阁高崇宫殿宽广,描丹绘彩金碧辉煌,泥塑木雕珠光宝气,壁间浮雕闪耀金光。可怜百姓无知受骗,祸福煽惑如痴如狂。这就是外国传入的佛教造成的蝗灾。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和遥领州刺史,本来期待其于国有功,难道只是为了养尊安荣?养尊安荣无所用心,徒然浪费厚酬优俸。集中百户租赋,不能供养一官,贪官斥责而归,还可得到挂名宫观的差使。谁能想到宫观的俸禄,不也同样是人民的膏脂?从这些推论开去,其它的也就可想而知。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直到侍从仆役,仗势欺人巧取豪夺,飞蝗一样以人为食。张开利口鼓动羽翼,怨气冲天敢怒而不敢言。凡此种种,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面貌而蝗虫一般的口腹;他们对人民的危害,这样地彰明昭著。至于怠于耕种的农民,淫巧浮夸的技艺,拖曳着绸缎的商人,穿着丝绦艳服的女子,倚门卖笑的娼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子,以及形形色色琐屑平庸的人,还不算在里面。
“这样看来,即使丰收富足的年分,还有几十百万飞蝗分布天下,嘴咬人的骨髓,难道只是食稻黍就罢了!何况残害庄稼的蝗虫有一定的时期,而残害人民的蝗虫却没有期限。残害庄稼的蝗虫遇到如后汉中牟令鲁恭那样的循吏,就不进入境界。如今神圣的皇上光明清洁,至诚爱民感动万物。我虽然无知,将带领我的族类远走高飞了。然而我辈虽然离去,人民终于还得不到安适的生活呀。要是你们这帮人不消灭,天下哪里有丰年呢?”于是我就叙述它的话,记录下来自己反省;并使了解民情的人获得它,用来给当官的引为儆诫。
【总案】 本文作于宋宁宗开禧年间。作者借蝗虫的“今为害者岂我乎”的反驳,愤愤不平地揭露了“人其形而蝗其腹”的形形色色的统治阶级大小人物,是如何“咋人骨髓”,并且“害民无期”的。作者断言,不“殄灭”这些害人虫,天下便永无丰年乐岁。这篇寓言深刻地揭露了当时“官逼民反”的社会危机,表达了人民群众长期积郁于心中的愤恨,具有鲜明的叛逆精神。文章运用铺陈排比的手法,将南宋急征暴敛的税收官、诛求无厌的今官、尸位素餐的庸官、挂名当差的冗兵、舞文冒贿的胥吏、愚弄黔首的僧尼、坐糜厚秩的冗员,一一加以揭露批判,加深了读者的认识。行文骈散相兼,摇曳生姿,反映了宋代辞赋写作新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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