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 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 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中唐时期 “宫市” 害民的情况,史书里多有记载; 但千百年后仍然普遍为人们所了解,却主要由于白居易写了一篇 “苦宫市也” 的《卖炭翁》。“苦宫市”,就是人民以 “宫市” 为苦,就是 “宫市” 给人民带来了苦难。
那么,什么叫 “宫市” 呢?
“宫” 是皇宫,“市” 是 “买”、“采购” 的意思。所谓 “宫市”,系指皇宫里需要的物品,派宦官到市场上去购买。派出去的宦官,就叫“宫使”,即皇宫的使者。本来,为皇宫采购物品,是由官吏负责的; 但到中唐时期,宦官专权,横行无忌,连这种采购权也被他们抓去了。宦官这种脚色以 “宫使” 的身份到市场上去为皇宫购买物品,还能搞公平交易吗?所以,所谓“宫市”,实际上是一种公开的掠夺。《旧唐书》卷一四○《张建封传》 中说:
时宦者主宫中市买,谓之 “宫市”。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压低人家的物价,比原价稍低)。末年 (指唐德宗贞元末年) 不复行文书,置 “白望” 数十百人于两市及要闹坊曲,阅人所卖物,但称 “宫市”,则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值百钱物买人值数千钱物,仍索进奉 “门户” 及 “脚价” 银。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 “宫市”,其实夺之。……
《资治通鉴》卷二三五所记略同,但在“率用值百钱物买人值数千物” 以下多写一句: “多以红紫染故衣、败缯,尺寸裂而给之。”揭露更其详尽。
“置 ‘白望’ 数十百人于两市……” 一句中的 “白望” 和 “两市”,需要作一些解释。“白望” 是对那种“采购员” 的称呼,概括了两个主要特点: “白” 和 “望”。“望”,指在市场上东张西望,看看哪些物品是他们所需要的; “白”,指“白取其物”,不付物价。“两市”,就是长安城中的 “东市” 和 “西市”。“东市” 位于皇城的东南,“西市”位于皇城的西南,各占两坊之地。两市各有两条平行的东西街和南北街,构成 “井” 字形。街道两面,店铺栉比鳞次,是当时长安城内经济活动的中心。两市各有二百二十个行业,小商小贩的货物和农民的农副产品,也要到这里出售。就在这样的地方“置 ‘白望’ 数十百人”,进行公开的掠夺,会给人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作为历史著作,像上面那样作一般的叙述,也就可以了。文学作品,却需要通过个别来反映一般。白居易的 《卖炭翁》,就通过卖炭翁被掠夺的“个别”,反映了 “名为 ‘宫市’,其实夺之” 的 “一般”。那么,那个“个别”究竟是完全出于作者的艺术虚构呢,还是完全来自生活中的真人真事?看起来,这二者都不是。就是说,它是有生活原型的,却不是生活原型的翻版。让我们先看看生活原型。《顺宗实录》 卷二云:
尝有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遇宦者,称 “宫市”,取之,才与绢数尺,又就索 “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农夫涕泣,以所得绢付之; 不肯受,曰: “须汝驴送柴至内。” 农夫曰: “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值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 遂殴宦者。街吏擒以闻,诏黜此宦者而赐农夫绢十匹。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谏官御史数奏疏谏,不听。
这里的 “就索 ‘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 须和 《旧唐书·张建封传》 中的 “仍索进奉 ‘门户’ 及脚价银” 参看。本来是“购买” 人家的货物的,现在却干脆要人家“进奉”; 而且“进奉” 到宫内去所经过的 “门户”,都要付费用 (等于买门票)。“脚价银”好理解,那就是要被掠夺者出搬运费。因为这个卖柴的农夫有一头驴,所以没有向他要搬运费,而要他用驴送柴。
感谢 《顺宗实录》 的作者 (一般认为是韩愈,但还有争议) 记述了那位农夫的遭遇,使我们对 “宫市” 的罪恶能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但这和文学作品仍然有区别,因为这是作为 “宫市” 害民的一个实例如实地记录下来的,并没有艺术想像和典型概括。白居易的 《卖炭翁》,却与此不同。
农夫卖柴被掠夺的事,据《顺宗实录》记载,发生于“贞元末”。那时候,白居易正在长安做官。那件事既然闹得那么凶,以至于惊动了皇帝,白居易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不容置疑,《卖炭翁》 的创作,是从这里触发了艺术灵感、汲取了生活源泉的,但他不写 “卖柴翁”而写 “卖炭翁”,这在题材的选择、提炼与开掘上,表现了他的艺术匠心。“炭”和 “柴” 相比,更来之不易,更凝结着劳动人民的血汗,寄托着劳动人民的希望,因而通过卖炭翁的遭遇,就更便于有力地表现 “苦宫市” 的主题。
同时,历史著作,只要如实地记录“宫市”掠夺人民财物的过程就够了,不需要创造人物形象。写叙事诗却不然,那是需要创造出感人的艺术形象的。白居易就创造了一个十分感人的“卖炭翁” 的形象。
题为《卖炭翁》,诗的重点自然是写 “卖炭” 被掠夺。但那位卖炭翁假如是经营木炭买卖的商人,那么 “一车炭” 被掠夺,就不会给他造成多么严重的苦难。因此,在写卖炭之前,就有必要回答两个问题: 卖炭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炭是怎样搞来的? 而回答这两个问题,又不宜用较多的笔墨,以免分散重点。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只用一开头的四句诗、二十四个字就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为我们塑造出艰难困苦的劳动者的形象。“伐薪烧炭南山中” 一句,通俗易懂,写来似乎毫不费力,却具有高度概括性。卖炭翁的 “炭” 是自己“烧” 出的,而 “烧炭” 用的 “薪” 又是自己 “伐” 来的。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 “伐”,一窑一窑地 “烧”,那 “千余斤” 炭,难道是容易得来的吗?
“伐薪”、“烧炭”,概括了复杂的工序,也概括了漫长的艰苦劳动过程,为下文写 “宫使” 掠夺木炭的罪行作好了铺垫。“南山中” 三字也不是随便用上去的。“南山”,就是王维所写的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的终南山,它山深林密,人迹罕到。以 “南山中” 作为“伐薪”、“烧炭” 的场所,具有环境的烘托作用。此其一。终南山在长安城南五十里以外,要把在 “南山中” 烧出的炭运到长安去卖,也很不容易。下面的 “晓驾炭车辗冰辙”,直到 “牛困人饥日已高” 才到达 “市南门外”,就是紧扣这一点写的。此其二。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只十四个字就活画出卖炭翁的肖像,而劳动之艰辛,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前四句已经写出了卖炭翁所卖的炭是自己烧出的,来之不易。这就把他和贩卖木炭的商人区别了开来。但是,假如这位卖炭翁还有田地,凭自种自收就不至于挨饿受冻,只利用农闲时间烧炭、卖炭,用以补贴家用的话,那么他的一车炭被掠夺,也还有活路。还有活路,就不足以充分暴露 “宫市” 的罪恶。因此,在把卖炭翁和贩卖木炭的商人区别开来之后,还有必要把他和自给自足的农民区别开来。《顺宗实录》 里所记的那个 “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自诉道: “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 看来他虽然被叫作“农夫”,实际上已丧失了田产,只靠打柴、卖柴养家活口。白居易所写的卖炭翁,显然是和这位“农夫”处境相似的劳动者,但诗人并没有让卖炭翁自己出面诉苦,而是设为问答: “卖炭得钱何所营? 身上衣裳口中食。” 这一问一答,不仅化板为活,使文势跌宕,摇曳生姿,而且扩展了反映民间疾苦的深度与广度,使我们清楚地看到: 卖炭翁贫无立锥之地,别无衣食来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万苦烧成的 “千余斤” 木炭能卖个好价钱。这就为后面写 “宫使” 掠夺木炭的罪行进一步作好了有力的铺垫。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这是扣人心弦的名句。“身上衣正单”,就应该希望天暖。然而这位卖炭翁是把解决衣食问题的全部希望寄托在 “卖炭得钱” 上的,所以他 “心忧炭贱愿天寒”,在冻得发抖的时候,一心盼望天气更冷。诗人如此深刻地理解卖炭翁的艰难处境和复杂的内心活动,又只用十多个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现了出来,而且还用 “可怜” 两字倾注了自己的同情,从而迸发出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两句诗,从章法上看,是从前半篇向后半篇过渡的桥梁。“心忧炭贱愿天寒”,实际上是期待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夜来城外一尺雪”,这场大雪总算是盼到了! 也就不再 “心忧炭贱” 了! “天子脚下” 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为了取暖,难道还会在微不足道的炭价上斤斤计较吗? 当卖炭翁 “晓驾炭车辗冰辙” 的时候,占据着他的全部心灵的,不是埋怨下面是冰、上面是 “一尺雪” 的道路多么难走,而是盘算着那 “一车炭” 能卖多少钱,能换来多少 “衣” 和 “食”。……要是在小说家笔下,是可以用很多篇幅写卖炭翁一路上的心理活动的; 而诗人却连一句也没有写。这因为他在前面已经给读者开拓了驰骋想像的广阔天地,就不必再浪费笔墨了。
卖炭翁好容易烧出一车炭,盼到一场雪,一路上盘算着卖炭得钱换衣食。然而结果呢? 他却遇上了 “手把文书口称敕” 的 “宫使”。在皇宫的使者面前,在皇帝的文书和敕令面前,跟着那“叱牛”声,卖炭翁在从“伐薪”、“烧炭”、“愿天寒”、“驾炭车”、“辗冰辙”,直到 “泥中歇” 的漫长过程中所盘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从“南山中”到长安,路那么遥远,又那么难行,当卖炭翁“市南门外泥中歇” 的时候,已经是“牛困人饥”; 如今又 “回车叱牛牵向北”,把炭送进皇宫,当然牛更困、人更饥了。那么,当卖炭翁饿着肚子走回终南山的时候,又想些什么呢?他往后的日子,又怎样过法呢? 这一切,诗人都没有写,然而读者却不能不想。当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就不能不同情卖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统治者的罪恶,而诗人 “苦宫市” 的创作意图,也就收到了预期的社会效果。
《顺宗实录》 里所记的那个“农夫” 豁出性命打了 “宫使”,很有斗争性。打了 “宫使”,就激化了他与皇宫之间的矛盾,自然要被“街吏” “擒” 了去向皇宫里报告。而报告的结果呢? 却是皇帝下诏“黜宦者”、“赐农夫绢十匹”,调和了矛盾。罚了宦者,赏了农夫,就应该取消 “宫市”。然而,“宫市亦不为之改易”,可见皇帝罚宦者、赏农夫,只不过是玩弄欺骗人民的花招而已。很清楚,诗人如果按照《顺宗实录》 所记的真人真事塑造卖炭翁的形象,以打了宦官、得到赏赐结束全诗,那就削弱了 “苦宫市” 的主题,降低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首诗层次多,跳跃性大,因而频频换韵。读的时候,要注意韵脚。“翁”、“中” 押韵,平声; “色”、“黑”、“食” 押韵,入声;“单”、“寒”押韵,平声; “雪”、“辙”、“歇” 押韵,入声; “谁”、“儿” 押韵,平声; “敕”、“北”、“得”、“直” 押韵,入声。
有的同志提出一个问题: 唐王朝的皇宫在长安城北,因而要“叱牛牵向北”。但卖炭翁是从“南山” 来的,他的炭车在“市南门外泥中歇”,本来就是 “向北” 的,为什么还要 “回车” 才能 “牵向北”呢?诗歌是最精练的语言艺术,不必把一切细节都写出来; 都写出来,那就拖沓了。“市南门外泥中歇”,这是说卖炭翁总算盼到了目的地柴炭市; 至于到了柴炭市以后怎样停车,就用不着交代,下面写“叱牛牵向北” 的时候加上“回车” 二字,不是补充说明卖炭翁到达“市南门外” 之后,先“倒车”、再停车的吗? 于“回车” 中见“倒车”,这也是使语言精练的一种技巧。这种技巧,就是写散文也很需要,更何况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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