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献张六太尉》
邓千江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鏖战血犹殷。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弯。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吹笛虎牙间。且宴陪朱履,歌按云鬟。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
刘祁《归潜志》云:“金国初,有张六太尉,镇西边。有一士人邓千江者献一乐章《望海潮》云云,太尉赠以白金百星,其人犹不惬意而去。词至今传之。”元好问《中州乐府》收此词,题为《上兰州守》,文字亦有出入。
这首词是献给驻守兰州的张六太尉的,所以先从兰州写起。首二句写兰州形势。《南史·孔范传》云:“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此处借“天堑”指兰州城北的黄河,其“岂能飞渡”之意已包含其中;再用“云雷”修饰,便将黄河之上波浪排空、云雷激荡的险恶情景展现于读者眼前耳际。仅四个字,写得何等有声有色! 《汉书·蒯通传》:“边地之城,……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地,不可攻也。”颜师古注云:“金以喻坚,汤喻沸热不可近。”此处借“金汤”写据有“地险”之利的兰州城池。兰州本属“边地”,用典可谓恰切,而“不可攻”、“不可近”之意,也见于言外。这两句对偶极工丽,描写极生动,读者不禁要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而当你正等待分说之时,作者便及时点出:“名藩自古皋兰。”“藩”的本义是藩篱、屏藩,引申为屏藩内地的边城。皋兰之所以成为自古以来的“名藩”,首二句已作了充分的铺陈,但作者还嫌不够,接下去又作进一步申说。“营屯绣错,山形米聚”,又是两个工丽的对偶句。前一句用“绣错”(如锦绣交错)描状军营密布,后一句用“米聚”比喻山形陡峭,极新颖,也极形象。读后一句,自然会联想到马援“聚米为山,指画形势”(见《后汉书·马援传)》的典故,作者也正是化用此典,锤炼出这个佳句的。这两个对偶句和开头两个对偶句虽然都是写皋兰之所以为“名藩”,但着眼点各不相同。“云雷”句写黄河,“金汤”句写城池,“营屯”句写众营,“山形”句写群山。其山河之险要,城池之坚固,军备之森严,一一跃然纸上,令人惊心骇目。于是水到渠成,用“襟喉百二秦关”一句强化名藩皋兰在屏障中原、捍卫王室方面的军事价值。“百二秦关”,自《史记·高祖本纪》“持戟百万,秦得百二”化出,是说秦地关河险固,易守难攻,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雄师。“襟喉”,襟带、咽喉也,此处作动词用。全句是说秦关已极险要,而皋兰又是秦关的襟喉,守住皋兰,秦关便可平安无事。就因为这样,皋兰自古便是西来之敌企图攻入秦关、进窥中原的必争之地。就在金代,皋兰一带也经常与西夏发生军事冲突。“鏖战血犹殷”一句中的那个“犹”字,实在用得好! 既富历史感,又饱含感情色彩。“自古”以来的多少次激战过去了,不久前的一场酷烈厮杀也已经结束了,而遍地战血,斑斑犹现殷红! 作者只展现这个画面让张六太尉看,让读者看,并不曾抒发什么议论和感慨,但这画面本身所蕴涵的议论和感慨却是无限丰富的。接下去,词人又将读者的视线从战场上的斑斑血迹引向寥阔的天宇:“阵云”虽已“冷落”,却并未散尽,而“时有雕盘”。以“阵云冷落”为背景,又给鏖战初过的边城笼罩以何等阴森凄厉的氛围。那些老雕仍然在空际盘旋,其敏锐的目光当然是向下的,在战场上的殷红血迹中间,难道还残留着可供它们果腹的尸体吗?总之,杀声已歇,而天上地下的一切都还使人想到战争。“静塞楼”大约是皋兰城楼的名称。词人此时仿佛就在楼上眺望,而当他看到一弯晓月惨白如玉的时候,激战中弯弓射箭的景象又再现眼前,楼头的晓月竟与军中的“玉弓”叠合为一,把读者带入战斗。“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弯”两句,真是神来之笔! 在这里,无须从错觉的运用方面分析其构思的巧妙,而应该从词人为什么会有“杯弓蛇影”似的错觉以及他从“静塞”与“玉弓”的复杂关系中所表现的厌恶战乱、向往和平的高尚情怀。
上片由皋兰地势的险要、军备的森严,写到战斗的酷烈和战后的阴森景象。“晓月依旧玉弓弯”,但那毕竟是晓月,敌人总算退却了。词是献给张六太尉的,自有将击退敌人归功于张六太尉的意思,下片正以此开头。“看看”是估量时间的词儿,这里相当于“正当”、“当前”。西汉班超出使西域,被封为定远侯,这里借班超指张六太尉,以“看看,定远西还”一句称颂他刚建定远之功,奏凯西还。立了功,自然要受赏,以“有”字领起的两个对偶句,就写他受赏加官。“元戎”,即军事统帅。“阃命”,将令也,亦即元戎的任命。《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阃(郭门)以外者,将军制之。”后来因称将令为阃命。“斋坛”,拜将的坛场。《史记·淮阴侯列传》载汉王欲拜韩信为大将,“萧何曰:‘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两句运用此典,说明张六太尉得到新的任命,以更高的军衔坐镇皋兰。自“区脱”至“歌按”诸句,写敌军远遁,设宴庆功。“区脱”,匈奴语,意为放哨,此指西夏营垒。“兜零”,置薪草举烽火的用具,每夜初放烟一炬以报平安,名平安火。“甘泉”,秦、汉宫名,汉文帝时匈奴入侵,烽火通于甘泉宫,事见《汉书·匈奴传》。“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数句,写得兴会淋漓。敌垒已空,平安信息直报到皇宫,统帅与将士当然都沉浸于胜利的欢乐之中。于是奋笔直书,从不同角度渲染胜利的欢乐。“吹笛虎牙间”,从将士方面表现欢乐。扬雄《执金吾箴》:“如虎有牙,如鹰有爪。”以“虎牙”、“鹰爪”比“武官”。将士中间既然响起一片笛声,则主帅欢乐,自不侍言。由“且”字领起的“宴陪朱履,歌按云鬟”两个对偶句,意为宾客陪宴,美女奏乐,其主人当然是统帅,即坐镇皋兰的张六太尉。《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此处以“朱履”指代高级门客,与指代歌姬舞女的“云鬟”属对,既典丽,又稳贴,而主帅之豪奢,也暗寓其中。主帅和他的将士、门客既然都陶醉于宴饮歌舞之中,那么又有谁去防御西夏的再犯呢?全词以“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收束,既与“鏖战血犹殷”照应,针线细密;又思入幽渺,脱去寻常蹊径。
兰州自古是西北军事重镇,当时又是金人防御西夏的前沿阵地。作者从这一点着眼进行艺术构思,表现了他的卓识。前六句,极力描状兰州的山河险要,意在突出其襟喉秦关、屏藩中原的军事价值。他不去铺写自古以来在这里发生过多少次战争以及战争如何酷烈,只用“鏖战血犹殷”五字激发读者的无穷想像,而用节省下来的篇幅描写景物、渲染氛围,不独妙于剪裁,而且以景寓情,强化了艺术感染力。
就作者所酝酿的艺术气氛而言,其上片始而惊险、森严,继而阴惨、凄厉。见楼头晓月,犹心悸于玉弓仍弯。这里面当然饱含厌战情绪。但厌战并不等于主张开关迎敌。作者之所以突出皋兰的屏藩地位和襟喉作用,其用意正在于加强防卫。读者从自己的审美体验中也可以领悟到这一深层意蕴。下片的艺术气氛恰与上片形成强烈对照。从“定远西还”以后,始而主帅受赏,继而欢庆胜利,似乎忘记了喋血沙场、壮烈捐躯的战士,也丧失了对敌人卷土重来的警惕。作者因而回应上片,写出了匠心独运的结尾。“招取英灵毅魄”,不是让他们归依故土,而是让他们“长绕贺兰山”,何等新警,何等悲壮,何等引人深思、发人深省!作者创作这样一首词献给张六太尉,看来是含有深意的。“太尉赠以白金百星,其人犹不惬意而去”,未必只是由于赠金还不够多。
这首词前人评价极高。陶宗仪云:“邓千江《望海潮》,可与苏子瞻《百字令》、辛幼安《摸鱼儿》相颉颃。”(《南村辍耕录》)杨慎云:“金人乐府,称邓千江《望海潮》为第一。”(《词品》)细读全词,并与苏轼的 《念奴娇(百字令)》 (大江东去)、辛弃疾的 《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 相比较,便感到这些评价是十分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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