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唐肃宗乾元元年 (758) 的秋天,杜甫因上疏营救房琯获罪,由左拾遗贬为华州 (今陕西省华阴县) 司功参军。到了冬末,他回到洛阳。这时,“安史之乱”的头子安禄山已被他的儿子安庆绪杀死; 安庆绪已由洛阳北走渡河,退保邺城 (即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县),正被郭子仪、李光弼、李嗣业等九节度使率领的六十万大军包围。杜甫认为形势已有好转,在洛阳写下了 《洗兵马》 那篇名作,表达了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的愿望。但是昏庸的唐肃宗害怕九节度使 “难相统属”,因而 “不置元帅”,只用宦官鱼朝恩充当 “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这样,围攻邺城的六十万大军便陷于 “进退无所禀”的无政府状态,以至 “城久不下,上下解体”。而 “安史之乱” 的另一个头子史思明又在这时自魏州 (故城在今河北省大名县东) 率兵来救邺城。乾元二年三月初,两军战于安阳河北,“大风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昼晦,咫尺不相辨”。唐军溃败,郭子仪引军断河阳桥退保洛阳,“战马万匹,只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留守崔园、河南尹苏震等南奔襄、邓; “诸节度使各溃归本镇”。杜甫便在 “东京市民惊骇,奔散山谷” 的时候离开洛阳,折回华州任所。途中就其所经所见所闻进行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写成了著名组诗 《三吏》、《三别》。《石壕吏》,就是 《三吏》 中的一篇。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或作“出门看”、“出门首” 等)。” 这四句可看作第一段。
全诗的主题是通过对 “有吏夜捉人” 的形象描绘揭露官吏的横暴,反映人民的苦难。因此,一开头即截断众流,排除与此无关或关系不大的一切,只用一句诗为事件的发生、发展提供了典型环境。“暮投石壕村” 中的 “暮” 字、“投” 字特别是 “村” 字,都含义丰富,值得仔细玩味,不宜轻易放过。这里的 “石壕村”,历来的注释者都说它就是河南陕县城东七十里的 “石壕镇”,有的研究者还因此说 “诗人投宿在一家招商小客店里”。既然如此,那么诗人为什么不用 “镇” 字,却偏偏要用一个“村” 字呢? 如果说仅仅为了押韵。显然没有说服力。五言诗 (不论是古体或近体) 的首句,一般不押韵。即如 《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新安吏》 等等,就都是第二句起韵的。诗人用 “村” 字,应该是另有缘故。就通常情况说,分散、偏僻的农村是恶吏 “捉人” 的典型环境,,而人烟密集的市镇却与此不同,此其一。市镇财物集中,又连接大路,比分散、偏僻、贫困的农村更容易受到乱军的抢掠,此其二。看起来,诗人是把离 “石壕镇” 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叫做“石壕村” 的。谁都知道,镇上有 “招商小客店” 供旅客投宿,而离开大路的小村庄,却不是投宿的处所。同时,在封建社会里,由于社会秩序不佳和旅途荒凉等原因,旅客们都“未晚先投宿” ( “落日恐行人” 这句诗从反面说明了这一点),更何况在兵连祸结的时代! 而杜甫却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个小村庄里借宿,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可以设想,他或者压根儿不敢走大路,绕开了 “石壕镇”; 或者当赶到 “石壕镇” 的时候,镇子已荡然一空,无处歇脚,或者……总之,寥寥五字,不仅点明了投宿的时间和地点,而且和盘托出了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一切脱出常轨的时代气氛。包围在这种时代气氛里的一个小村庄已经被蒙蒙暮霭所吞噬,那么当黑沉沉的夜幕降落之后,将会发生什么呢? 浦起龙指出这首诗 “起有猛虎攫人之势”,这不仅是就 “有吏夜捉人” 说的,而且是就头一句的环境烘托说的。
“有吏夜捉人” 一句,“吏”、“人” 并举,而用一个 “捉” 字联系起来,点出了矛盾双方和矛盾的性质,从而也预示了情节发展的方向及其悲剧性的结局。不说 “征兵”、“点兵”、“招兵” 而说 “捉人”,已于如实描绘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用一个 “夜” 字作 “捉” 的时间状语,含意就更丰富。第一,表明官吏 “捉人” 之事时常发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无法 “捉” 到; 第二,表明县吏 “捉人” 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经入睡的黑夜,来了个突然袭击。同时,诗人是“暮” 投石壕村的,从“暮” 到 “夜”,已过了一段时间,这时当然已经睡下了; 所以下面的事件发展,他没有参与其间,而是隔门听出来的。此后的 “听妇前致词”、“如闻泣幽咽”,也已经在这里埋下了伏线。“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两句,表明人民长期以来深受抓丁之苦,昼夜不安; 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寝不安席,一听到门外有了响动,就知道县吏又来 “捉人”,老翁立刻 “逾墙” 逃走,由老妇开门周旋。因为在当时,由于有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新婚别》)之类的迷信,抓兵一般是不抓妇女的——当然也有例外。
“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
“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两句,极其概括、极其形象地写出了 “吏” 与 “妇” 的尖锐矛盾。一“呼”、一 “啼”,一 “怒”、一“苦”,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两个状语“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县吏如狼似虎,叫嚣隳突的横蛮气势,并为老妇以下的诉说酝酿出悲痛的气氛。矛盾的两方面,具有主与从、因与果的密切关系。“妇啼一何苦” 是 “吏呼一何怒” 逼出来的。“出看门” 的老妇遇上的如果不是凶暴的县吏,而是像杜甫那样 “穷年忧黎元” 的客人,就不会无端苦 “啼”。很明显,“吏呼” 是因,“妇啼” 是果。在现实生活中,无风不起浪; 但在高明的画家笔下,并不写风,只写波翻浪涌,其风自见。杜甫在这里正用了这种手法,他在用两句诗写出了矛盾的两个方面及其因果关系之后,不再写 “吏呼”,全力写 “妇啼”,而 “吏呼” 的情状也不难想见。“听妇前致词” 一句承上启下。那“听” 是诗人在 “听”,那 “致词” 是老妇 “苦啼” 着回答县吏的 “怒呼”。面对如此凶暴的县吏,不可能主动地同他们谈家常。老妇的每一句回答,自然都针对着县吏的逼问,因而逼问的内容,都从回答中暗示出来。写 “致词” 内容的十三句诗,多次换韵,明显地表现出多次转折,暗示了县吏的多次 “怒呼”、逼问。读这十三句诗的时候,千万别以为这是 “老妇” 一口气说下去的,还显得很健谈; 而县吏则还懂得让人把话说完的道理,在那里洗耳恭听。完全不是这回事。实际上,“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不仅发生在事件的开头,而且持续到事件的结尾。从 “三男邺城戍” 到 “死者长已矣”,是第一次转折。可以想见,这是针对县吏的第一次逼问啼诉的。在这以前,诗人已用 “有吏夜捉人” 一句写出县吏的猛虎攫人之势。等到 “老妇出看门”,便扑了进来,贼眼四处搜索,却找不到一个男人,扑了个空。于是怒吼道: “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 老妇泣诉说:“三个儿子都当兵守邺城去了。一个儿子刚刚捎来一封信,信中说,另外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了……” 泣诉的时候,也许县吏不相信,还拿出信来交县吏看。总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处境是够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县吏的同情,高抬贵手。不料县吏又大发雷霆: “难道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快交出来!” 她只得针对这一点诉苦: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这两句,也许不是一口气说下去的,因为 “更无人” 与下面的回答发生了明显的矛盾。合理的解释是: 老妇先说了一句: “家里再没人了!”而在这当儿,被儿媳妇抱在怀里躲到什么地方的小孙儿,受了怒吼声的惊吓,哭了起来,掩口也不顶用。于是县吏抓住了把柄,威逼道: “你竟敢撒谎! 不是有个孩子哭吗?” 老妇不得已,这才说了一句 “惟有乳下孙”。在老翁逾墙逃走之后,“室中” 实际上有三个人。老妇说 “室中更无人”,意在藏过媳妇和孙子。如今孙子已被发现,则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藏过媳妇。所以在供认有个孙子时,特意用了 “惟” 字。“惟有” 者,“只有”也,“更无” 也。用 “惟有” 二字,其生怕儿媳妇被发现的心理活动已跃然纸上。与此同时,她又要强调孙子很小,所以用了 “乳下” 二字。满以为这样一说,媳妇和孙子就都可以保全; 万没想到既凶又奸的县吏又从这一回答中抓住了把柄,追问道: “ ‘乳下孙’ 吃谁的‘乳’? 还不把她交出来?” 老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孙儿是有个母亲,她的丈夫在邺城战死了,因为要奶孩子,没有改嫁。可怜她衣服破破烂烂,怎么见人呀! 还是行行好吧!”(“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两句,有的本子作 “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可见县吏是要她出来的。) 但县吏仍不肯罢手。老妇生怕守寡的儿媳被抓、饿死孙子,只好挺身而出: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老妇的 “致词”,到此结束,表明县吏勉强同意,不再 “怒呼” 了。
“诗要字字作,也要字字读。” 对于字字作出的好诗,必须字字玩味,囫囵吞枣,是谈不到艺术欣赏的。作诗要用形象思维的方法,读诗亦然。诗歌虽有形象性,但并不像电影之类的视觉艺术那样具有形象的可见性,因而在读诗的时候,必须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历史知识,想像出作者所描写的那幅生活图画。诗的形象,有它的确定性,按照诗的形象所确定的范围去展开想像的翅膀,一般地说,是会加深对原诗的理解的。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最后一段只有四句,却照应开头,涉及所有人物,写出了事件的结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表明老妇已被抓走,儿媳妇低声哭泣。“夜久” 二字,承 “有吏夜捉人” 的 “夜” 字而来。入“夜” 之时,吏来 “捉人”,直到 “夜久”,“语声” 才 “绝”。一个“久” 字,反映了老妇一再哭诉、县吏百般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二字,一方面表现了儿媳妇因丈夫战死、婆婆被“捉” 而泣不成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诗人以关切的心倾耳细听,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两句,收尽全篇,于叙事中含无限深情。试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时,老翁、老妇双双迎接,而时隔一夜,老妇被捉走,儿媳妇泣不成声,只能与逃走归来的老翁作别了。老翁是何心情,诗人有何感想,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的余地。而诗人 “独” 与老翁告 “别” 之后,在 “前途” 上又会遇见什么呢? 翻一下杜甫的诗集,就知道他紧接着遇到的是“新婚别”、“垂老别” 和 “无家别” 等一系列男男女女生离死别的人寰惨景。
这首诗只有二十四句、一百二十个字,却在如此惊人的深度与广度上反映了现实,这是和诗人同情人民,熟悉生活,善于运用典型化的手法分不开的。诗人写的是他耳闻目睹的事件,但有选择,有舍弃,有明写,有暗写,有提炼,有概括。一句话,他在塑造典型,而不是记流水账。有的研究者认为这首诗 “完全是素描”,这是不确切的。和这样的认识相一致,那位研究者对作者提出的许多责难,也很难令人信服。例如他说: “杜甫是站在 ‘吏’ 的立场上的。《三吏》 中所写的 ‘吏’ 都不那么令人憎恨。‘石壕吏’ 虽然比较凶,但只是声音凶而已。” 很显然,这只抓住了 “吏呼一何怒” 一句,认为 “吏”不过是进门之时吼了几声罢了。对于通过老妇的 “前致词” 对吏的一再威逼的暗写,是没有注意到的; 对于通过 “有吏夜捉人” 的具体描述所表现的思想倾向性,是视而不见的; 对于 “妇” 和 “吏” 的尖锐矛盾所具有的典型意义,更是不屑一顾的。又如说: “诗人完全作为一个无言的旁观者,是值得惊异的。呼号很猛的差官没有惊动诗人,可以理解,因为只消表明身份是华州司功,就够了。” 如在前面所分析,诗人并不在现场,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隔门 “听” 出来的,压根儿没有 “旁观”。此其一。更重要的是: 叙事诗中的 “叙述人”,乃是一个艺术范畴。《无家别》 的叙述人是 “因阵败” 而 “归来寻旧蹊”的 “我”。这个 “我” 显然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石壕吏》的叙述人与此不同,他不是诗中的主人公 “老妇”,而是 “暮投石壕村”,“听” 老妇 “前致词” 的 “我”。这个 “我”,可以被看成作者,但作为一个艺术范畴,为了叙述的方便,并不排除虚构和想像,不能把他和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完全等同起来。比如杜甫在 《石龛》 诗中写道: “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 其中的 “我” 当然是作者,但显然与实际生活中的作者有区别。要不然,有十个杜甫,也被野兽吃掉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 《石壕吏》 的 “叙述人” 和做着华州司功的官儿的杜甫完全等同起来呢?按照那些研究者的意见,作者必须在诗里写出他以华州司功的官势赶走那 “捉人” 的悍吏,才算没有 “站在 ‘吏’ 的立场”。但用这样的要求搞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恐怕是行不通的。须知杜甫是在写诗,而我们是在读诗啊!
有些研究者从“安史之乱是非正义性的” 这个概念出发,说 《石壕吏》 塑造了一个自愿报名参军的老妇形象,表现了人民群众的爱国主义精神。显然,这是不合诗的原意的。细读全诗,那老妇何尝是自愿“急应河阳役” 呢? 她 “应河阳役”,分明是迫不得已,她那么“急”,更分明是迫不得已。不“急”,就要发生更严重的后果啊! 这些好心的研究者不顾特定环境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根据 “请从吏夜归……” 的 “致词” 肯定了 “老妇” 的爱国主义精神,总算没有 “歪曲劳动人民的形象”,但这样一来,将置 “逾墙走” 的 “老翁” 于何地呢? 由于安史叛军的杀戮、抢掠,人民希望平叛; 由于希望恢复“开元盛世”,杜甫也要求平叛。但当时的统治者对待叛军,却那样腐朽无能; 而对待希望平叛、甚至已经贡献出三个儿子的劳动人民,却如此残暴无情。诗人杜甫面对这一切,没有美化现实,向 “圣明天子” 献颂歌,却如实地揭露了政治黑暗,发出了 “有吏夜捉人” 的呼喊! 这是难能可贵、值得高度评价的。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一面鹰犬四出、乱“抓壮丁”,一面下令从中学 《国文》 课本中删去《石壕吏》,正说明这篇诗具有多么大的批判力量。
仇兆鳌在 《杜少陵集详注》 里说: “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 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 当时唐祚,亦岌岌乎危哉!” 就是说,“民为邦本”,把人民整成这个样了,统治者的宝座也就岌岌可危了! 这位“封建文人” 在对 《石壕吏》 作了注释之后讲了这些话,也许是希望当时的统治者从这里汲取一些历史教训吧! 事实证明,反动统治者很难汲取这种教训,所以终归灭亡; 但仇兆鳌的意见,对于我们领会杜甫写 《石壕吏》 的意图,还是不无帮助的。
在艺术表现上,这篇诗有许多特点值得注意; 但最突出的一点则是精练。陆时雍称赞这篇诗“其事何长! 其言何简” 就是指这一点说的。仅用一百二十个字,就写出了典型性很强的环境、人物和情节,在惊人的广度与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与冲突,从而体现了同情人民的思想倾向,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作者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高的艺术境界,当然和他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的精神境界密不可分; 但他的深厚的艺术修养和精湛的艺术技巧,无疑也起着重要作用。
一、寓褒贬于叙事。这篇诗句句叙事,无抒情语,亦无议论语;但实际上,却通过叙事抒了情,发了议论,爱憎十分分明,倾向性十分强烈。这强烈的倾向性,不是由作者说出来的,而是从情节和场面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这样,就既节省了许多笔墨,又避免了概念化的缺点。
二、高度概括与具体描写相结合。“有吏夜捉人”,这是对整个事件的高度概括。“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又对 “捉人” 的一方与被 “捉” 的一方的不同表现作了高度的概括。“吏呼一何怒”,这是不顾人民的死活,硬要 “捉”; “妇啼一何苦”,这是对 “吏” 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力求免于被 “捉”。经过这样的高度概括,矛盾冲突的性质已揭示得一清二楚,而矛盾冲突将如何发展,则紧扣人们的心弦,引起了读者的无限悬念。接下去,即对矛盾冲突的发展和结局展开了极富感染力的具体描写。
三、藏问于答。作者在用 “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概括了矛盾双方之后,便集中写 “妇”,不复写 “吏”,而 “吏” 的蛮悍、凶暴,却于老妇 “致词” 的内容和情节发展和结局中暗示出来。这里运用的表现手法是藏问于答。
在我国的古典诗歌中,藏问于答、从答见问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贾岛的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只说“问童子”,没有说问了些什么,而问的内容,却从童子的回答中暗示出来。童子回答说他的老师采药去了,可见那省去的问话是: “你的老师干什么去了?”诗的三、四两句,还暗示出诗人又省去了一句问话: “上哪儿采药去了?” 如果没有这一问,为什么会有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的回答呢?
《石壕吏》 中间一段的写法正与此相类似。“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既然紧接 “有吏夜捉人” 而来,那么 “吏呼” 的内容,自然离不开 “捉人”,而 “老妇” 的 “致词,自然是对 “吏呼” 的回答。杜甫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只用 “一何怒” 描绘了 “吏呼” 的情状,而让“吏呼” 的具体内容从 “老妇” 的 “致词” 中暗示出来。如果把所有的暗写都变成明写,像前面的分析那样,一问一答交互进行,中间再穿插上表情、动作和心理活动的描写,那么其结果必然是 “其事甚长,其言甚繁”,读起来就没有余味了。
四、善于剪裁,言外见意。一开头,只用一句写投宿,立刻转入“有吏夜捉人” 的主题。而写投宿的那一句,文字又十分洗炼。只说“暮投石壕村”,并没有说投宿在哪一家,更没有写投宿时的情景; 而细读全诗,读到 “独与老翁别” 的时候,就知道他正是投宿在那个“老翁” 家里的,而投宿之时,“老翁” 是和 “老妇” 一同接待他的。又如只写 “老翁逾墙走”,未写他何时归来; 只写 “如闻泣幽咽”,未写泣者是谁; 只写老妇 “请从吏夜归”,未写她是否被带走; 却用照应开头、结束全篇、既叙事、又抒情的 “独与老翁别” 一句暗示读者: 当 “夜久语声绝” 之后,老妇即被“捉” 去,儿媳妇吞声饮泣,而老翁则于“天明” 之前,回到家里。至于这一家的生计如何,尽管没有作正面描写,然而,既然三男当兵、二男战死,家中失去了主要劳力,连年轻的儿媳妇都“出入无完裙”,则 “存者且偷生” 的苦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我们的文艺界,颇有短篇小说嫌长的议论。当然,文艺作品的高下,主要决定于内容的是否健康、深厚、丰满,长而空不好,短而空也不好。对于篇幅虽长,但内容健康、深厚、丰满的作品,读者是欢迎的。然而内容同样健康、深厚、丰满,篇幅却相对的短一些,岂不更好吗?从这一意义上说,杜甫的这篇 《石壕吏》,还是值得从事文艺创作的人认真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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