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怀(其二)》
孟郊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宋玉悲秋而作 《九辩》,从谢惠连开始的 《秋怀》诗皆以 “摇落”自比,表现了今人所谓的 “悲秋意识”。韩愈和孟郊各有 《秋怀》 组诗,都是五古,前者十一首,后者十五首,都很有名。方世举认为孟郊《秋怀》 堪与韩愈 《秋怀》 “勍敌”,“且有过而无不及” (《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程学恂认为韩愈 《秋怀》 “当与东野所作同读,然亦难以轩轾,盖各有其至处” (《韩诗臆说》) 。《唐宋诗醇》 也说: “《秋怀诗》 抑塞磊落,所谓 ‘寒士失职而志不平’ 者。昔人谓东野诗读之令人不欢,观昌黎此等作,真乃异曲同工,固宜有臭味之合也。”
孟郊的这一首,以 “秋月” 起兴引起 “秋怀”。“颜色冰” 的“冰” 字读去声,变名词为形容词,既有色感,又有质感。写“秋月”而用 “冰” 字,使人不仅看见月色像冰一样惨白,而且感到它像冰一样寒冷。“冰”字的感觉者——这首诗的抒情主人公自称“老客”,一个“老”字便含无限感慨: 出门作客多年,如今已经“老”了,但还在作客啊! 少年之时,志在四方,不怕作客; 如今呢,“老”成这个样子,作客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当年的壮志也已消磨殆尽,望秋月之如冰,便感到 “志气单”。一个 “单” 字,活现了孤零零、怯生生的情态。这组 《秋怀》 诗,是孟郊老年客居洛阳时写的。这时候,他在河南尹幕中充当下属僚吏,寄人篱下,贫病交加,孤立无援。秋天一来,使他感到冰冷、感到孤单的不仅是 “秋月”,还有 “冷露”、“峭风” 与 “枯桐”。且看他接下去怎么写。
“秋月” 现于夜空。诗以 “秋月” 起兴,接下去当然继续写夜景。从下文看,诗人是躺在病床上的。本组诗的另一首诗里说: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可见他躺在屋子里照样可以望月。“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两句,为全诗划清了时间层次。“露” 是后半夜才有的,深秋的后半夜当然比前半夜凉。“冷露”滴破了“老客”的梦,见得他躺在床上眼望 “秋月颜色冰” 而伤怀于 “老客志气单”,好容易才入睡了,做梦了。梦见什么,没有说,只说那梦还没有做完,就被 “冷露” 滴破,已经够凄凉的 而梦破之后的现实又是什么呢? 不是别的,乃是 “峭风梳骨寒” 啊! 一个“梳” 字,用得何等新奇,又何等传神! “梳” 的本义是用木梳子梳头发,如今说 “峭风梳骨”,极言那位 “老客” 不仅瘦得皮包骨,简直是只剩下几根骨头了,尖峭的秋风梳来梳去,就不是一般的 “寒”,而是 “寒” 入骨髓。以下各句,进一步写 “梦破” 之后的环境氛围和精神状态。“席上印病文” 一句写卧病之久。竹席是有“文”的,长期病卧竹席之上,辗转反侧,那席子便在病躯上印出无数花纹。“肠中转愁盘” 一句写愁思之深。肠子是一盘一盘的,秋思满腹,好像在肠子里一盘一盘地旋转,没完没了。“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两句中的 “怀” 和 “听” 都是名词,前面的 “疑” 和 “虚” 是形容词作定语。疑神疑鬼的情怀老像悬在空中,无所凭依; 不时听见这样那样的声音,其实无端无绪,多属虚幻。这两句写由于内心极度空虚怯弱而产生的重重疑虑和种种幻觉,极尽久病神理。结尾 “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紧承 “虚听” 而兼写视觉。“峥嵘”,状“梧桐” 之突兀高耸。“枯”字妙在模糊,是说桐叶枯了呢,还是说整个桐树全枯了呢? 都可以。总之,因为它 “枯” 了,所以 “峭风” 吹过就发出 “哀弹” 似的声响,在 “老客” 的幻觉之中,像是传来哀怨的琴声。
洛阳的秋夜当然颇有 “寒” 意,何况 “老客” 久病,形单影只,住的 “破屋” 又没有窗扉门板,四壁透风,独自瑟缩于光席之上,也自然会感到 “寒”,然而不管怎么说,何至于 “冷” 成那个样子,那毕竟还是秋天嘛! 其实,那 “冰” 月,那 “冷” 露,那 “寒风”,在很大程度上是“老客” 主观感受的外射。他已看够冷眼,受够冷遇,饱尝人情世态的冷酷,因而对一切都感到心寒意冷。由于移情作用而感到月 “冰”、露 “冷”、风 “寒”,这里面已经有错觉。所以发展下去,便“疑怀” 重重,“虚听” 种种,陷入了由疑生幻、因幻愈疑的精神困境。如此写 “秋怀”,真写出了特色,真比韩愈的同题组诗有过之而无不及。“冰” 月、“冷” 露、“寒” 风既然在很大程度上是诗人主观体验的外射,那它们也就有了暗喻作用,暗喻诗人体验过千百次的人情世态的冷酷。至于结尾两句,寓意就更加明显了。那么 “峥嵘” 的 “梧桐”,是制琴的好材料,如今它已经“枯” 了,在寒风里不停发出声响,好像是弹奏琴曲,诉说哀怨。这里面,不也闪动着诗人的身影吗? 元好问 《论诗绝句》 云: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这是扬韩抑孟的。其实,孟、韩各有独到之处。孟郊本来有 “穷愁” 的遭遇,他的写穷愁之作,戛戛独造,又曲折地反映出封建社会对于人才的摧残,自有其价值在。明人高棅在 《唐诗品汇》 的 《五言古诗叙目》 中列韩愈、孟郊为 “正变”,评孟郊云: “东野之少怀耿介,龌龊困穷,晚擢巍科,竟沦一尉,其诗穷而有理,苦调凄凉,一发于胸中而无吝色。如古乐府等篇,讽咏久之,足有馀悲,此变中之正也。” 这评价是相当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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