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
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又名南山、中南、太乙,因它雄峙于周、秦、汉、唐都城之南,巍峨壮丽,引人注目,所以自 《诗·秦风·终南》 以来,屡入诗人吟咏。唐人咏终南山的诗,尤其不胜枚举。王维的这一首,是其中的名篇之一,历代传诵、脍炙人口。
王维不仅是杰出的诗人,而且兼擅音乐、书法和绘画。在绘画方面,尤以 “破墨” 山水见长,被推为 “南宗” 山水画之祖; 与此相联系,在诗歌方面,他把田园山水诗的创作提到了新的高度,成为盛唐时期田园山水诗派的代表。苏轼中肯地指出: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 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这首 《终南山》,就具有 “诗中有画”的特点。
写终南山,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写法。例如中唐诗人韩愈的 《南山诗》,长达一百有二韵,“取杜陵五言大篇之体,摄汉赋铺张雕绘之工”,其特点是力求作全面而细致的描绘,于山水诗中别开生面。然而尽管如此,作者仍有 “挂一念万漏” 之憾。而评论家却已经嫌其“冗曼”、讥其“繁缛”。这里透露了一个消息: 艺术创作,贵在以个别显示一般,而不宜罗列一般; 贵在以不全求全,而不宜以全求全。刘勰所谓“以少总多”,司空图所谓“万取一收”,以及古代画论家所谓 “意余于象”,都是这个意思。有人画 《孟尝君宴客图》,作左右两列,力求详尽; 大画家陈洪绶却只画右边筵席,而走使行觞,意思尽趋于左,使人想见隔林长廊,有无数食客。以全求全与以不全求全的高下优劣,于此可见。作为 “南宗” 山水画的开山祖,王维很懂得“意余于象”,以不全求全的艺术奥秘,因而能用只有四十个字的一首五言律诗,为偌大一座终南山传神写照。
首联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先用夸张手法勾画了终南山的总轮廓。宗炳 《画山水序》 云: “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之以寸,则其形莫睹; 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以其去稍阔,则其见弥小。” 同理,终南山的总轮廓,只能得之于远眺,而不能得之于逼视。所以这一联显然是写远景。抓住了这一点,字句上的盘根错节就可以迎刃而解。
首句历来有不同的注释。“天都”,或以为指 “帝都”,即唐天子的都城长安; 或以为指终南山,因它 “在天之中,居都之南”; 或以为指 “天帝所居之处,犹言天府”。“太乙” 是终南山的主峰,又是终南山的别名,王维显然用的是后一义。因为,如果 “天都” 指帝都,则 “太乙近天都” 不过说明了终南山与长安城之间的大致距离而已,有何诗味? 如果 “天都” 指终南山,则 “太乙近天都” 等于 “终南山靠近终南山”,岂非梦呓! 看起来,还是后一说比较合理。诗人将游终南,从远处走来,因而看见的是终南山的总轮廓。唐太宗 《望终南山》 云: “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 “太乙近天都”,也就是 “碧嶂插遥天” 的另一种写法,极言终南山之高。终南虽高,去天甚遥,说它 “近天都”,当然是艺术夸张。但这是写远景,从平地遥望终南,其顶峰的确与天连接,因而说它 “近天都”,正是以夸张写真实。如果诗人已经站在山巅,还要极言其高,就得用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之类的写法了。“连山接海隅” 也是这样。终南山西起甘肃天水,东止河南陕县,远远未到海隅。说它 “接海隅”,固然不合事实,说它 “与他山连接不断,直到海隅”,又何尝不符合事实? 然而这是写远景,从长安遥望终南,西边望不到头,东边望不到尾。所以岑参在 《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诗里说: “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 韩愈在 《南山诗》 里说: “东西两际海,巨细难穷究。” 用“连山接海隅” 写终南远景,虽夸张而愈见真实。
有人说,首联未作细致刻画,缺乏形象的鲜明性,算不得佳句。这也是皮相之谈。王维 《山水论》 云: “远人无目,远树无枝; 远山无石,隐隐如眉; 远水无波,高与云齐。” 首联既是写 “远” 景,怎能作细致刻画! “远人无目”,非 “无目” 也; 画远人不画目,却应该使人想见他的目。画远山亦然。只说终南山高 “近天都”、远 “接海隅”,而它的气势之雄伟、景物之繁富,已意在言外; 而诗人急于入山一游的心理活动,也已经跃然纸上。
次联写近景,总可以作细致刻画了吧? 韩愈的 《南山诗》,就连用五十一个 “或” 字 (“或连若相从; 或蹙若相斗; ……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 ……)、又连用十四叠字( “延延离又属, 夬夬叛不遘……), 极力捕捉凭高纵目所见的种种形象。王维没有这样做,仍以不全求全。
“白云回望合” 一句,古今注家作过种种解释: 或说 “四望出去,白云连接着”,或说 “回望山顶,白云聚合,笼罩于终南山上”,似乎都不得要领。“回望” 既与下句 “入看” 对偶,则其意为 “回头望”,而不是 “四望”。但又不是 “回望山顶”; 说 “回望山顶”,意味着游山已毕,正在出山; 但诗人此时却正在入山,直到结尾,还说 “欲投人处宿” 呢! 李白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有云: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这写的是下终南而“回望”,望的是 “所来径” 即刚走过的路。王维写的是入终南山而“回望”,望的也是 “所来径” 即刚走过的路。“白云” 是 “望” 的宾语,把宾语提前,写成 “白云——回望合”,分明已藏过一层,即:未 “回望” 之时,身边不见 “白云”,它分了开来,退向两旁。而说“白云” 分开,退向两旁,分明又藏过一层,即: 前面较远的地方,“白云” 聚合,不见其他。实际情况是: 诗人身在终南山中,朝前看,白云弥漫,看不见路,也看不见其他景物; 仿佛再走几步,就可以浮游于白云的海洋; 然而继续前进,白云却继续分向两边,可望而不可即; 回头看,分向两边的白云又合拢来,汇成茫茫云海。这种奇妙的境界,凡有游山经验的人都并不陌生,但除了王维,又有谁能够只用五个字就表现得如此真切呢?
所有好诗,都或多或少有点“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懂得了 “白云回望合” 的 “言外之意”,再读李白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是不是会尝到一点 “味外之味”、听出一点 “弦外之音” 呢?
所谓“白云”,实际上是白茫茫的雾气。“青霭” 呢,也是雾气,只不过淡一些,因而不是 “白” 色,而是 “青” 色,或者有点儿“翠”。李白所说的“翠微”,也就是“青霭”; 岑参的名句“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所写的也是 “青霭”。“青霭入看无” 一句,与上句 “白云回望合” 是所谓 “互文”,它们错综为用,互相补充,就是说: “青霭入看无”,“白云” 也 “入看无”; “白云回望合”,“青霭”也“回望合”。诗人走出茫茫云海,前面又是濛濛“青霭”,仿佛继续前进,就可以摸着那“青霭” 了; 然而走了进去,却不但摸不着,而且看不见; 回过头去,那“青霭” 又合拢来,濛濛漫漫,可望而不可即。
刘勰在 《文心雕龙》 的 《隐秀》 篇里说: “文之英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 又说: “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 (此二句今本已佚,见宋人张戒 《岁寒堂诗话》 所引) 所谓“秀”,也就是陆机所说的 “一篇之警策”,梅尧臣所说的 “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 所谓“隐”,也就是陆机所说的 “文外曲致”,梅尧臣所说的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秀” 与“隐”,各有特点和优点,然而在卓越的艺术大师笔下,又未尝不可以做到完美的结合。即如王维的这一联诗,如在前面所分析,写云霭变灭、移步换形,真可以说“状溢目前”; 但那“状溢目前” 的外“秀” 里还“隐”着内 “秀”。终南山既然高“近天都”、远“接海隅”,则其中千岩万壑,苍松古柏,怪石清泉,奇花异草,值得观赏的景物必然目不暇给、美不胜收。诗人正是为观赏美景才来游山的。然而当他进入深山的时候,朝前看,却不是只见“白云”,就是只见“青霭”,一切都笼罩于茫茫“白云”、濛濛“青霭”之中,看不见,看不真切。这是不是有点扫兴呢? 不。唯其看不见,看不真切,才更令人神往,使人揣猜,引人入胜,急于 “入看”。“入看” 而 “白云”、“青霭” 俱“无”,则其他景物就豁然呈现于眉睫之前。而呈现于眉睫之前的景物又围以 “白云”、衬以 “青霭”,岂不更显得美! 然而这只是小范围里的美景,尝鼎一脔,自然还不解馋,于是就更急于进一步 “入看”,看看那 “白云”、“青霭” 之中还 “隐” 着什么。另一方面,已经看见的美景仍使人留恋,不能不 “回望”,“回望” 而 “白云”、“青霭” 俱“合”,则刚才呈现于眉睫之前的景物或笼以青纱,或裹以冰绡,由清晰而朦胧,由朦胧而隐没,更令人回味无穷。这一切,诗人都没有明说,但他却在已经勾画出来的 “象” 里为我们留下了驰骋想像的广阔天地。
恽格在 《瓯香馆集·画跋》 里说: “尝谓天下为人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 “画理” 如此,“文理” 亦然。那 “使人疑而得之” 的东西,就是 “象外之意”、“味外之味”、“弦外之音”。在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这两句诗里,就蕴涵着 “使人疑而得之” 的丰富内容。
第三联高度概括,尺幅万里。首联写出了终南山的高和从西到东的远,这是从山北遥望所见的景象。当诗人游山之时,穿 “白云”、出 “青霭”,又惊叹终南从北到南的阔,于是用 “分野中峰变” 一句来表现它的阔。游山而有 “分野中峰变” 的认识,则诗人立足 “中峰”,纵目四望之状已依稀可见。终南山东西之绵远如彼,南北之辽阔如此,只有立足于 “近天都” 的 “中峰”,才能收全景于眼底; 而“阴晴众壑殊”,就是尽收眼底的全景。所谓 “阴晴众壑殊”,当然不是指 “东边日出西边雨”,而是以阳光的或浓或淡、或有或无来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百态。孟郊 《游终南山》 中的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一联,也许从这里得到启示而加以变化,既一脉相承,又各极其妙。
对于尾联,历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评价。有些人认为它与前三联不统一、不相称,从而持否定态度。王夫之辩解说: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姜斋诗话》 卷二)
沈德潜也辩解说:
或谓末二句与通体不配。今玩其语意,见山远而人寡也,非寻常写景可比。(《唐诗别裁集》 卷九)
这些意见都不错,值得参考。然而“玩其语意”,似乎还可以领会到更多东西。第一,这首诗题为 《终南山》,不少人便以为它只是客观地描写终南山而已,所以对字句乃至章法的解释,都搔不到痒处。其实它是写 “游终南山” 的,“欲投人处宿” 这个句子分明有个省略了的主语 “我”,因而有此一句,便见得 “我” 在游山,句句有“我”,处处有 “我”,以 “我” 观物,因景抒情。第二,“欲投人处宿” 而要 “隔水问樵夫”,则 “我” 入山以来,穿 “白云”,出 “青霭”,登 “中峰”,观“众壑”,始终未遇 “人处”,已不言可知。始终未遇 “人处” 而不嫌寂寞,却留连竟日,还要留宿山中,明日再游,则山景之赏心悦目、诗人之避喧好静,也不难于言外得之。第三,诗人既到 “中峰”,则 “隔水问樵夫” 的 “水” 实际上是深沟大涧; 那么,他怎么会发现那个 “樵夫” 呢? “樵夫” 当然不是游山的,而是砍樵的。既砍樵,就必然有树林,有音响。读“隔水问樵夫”一句,诗人侧耳静听、寻声辨向,从 “隔水” 的树林里欣然发现樵夫的情景,不难想见。既有 “樵夫”,则在不太遥远的地方必然有 “人处”,因而当诗人问何处有人家可以投宿的时候,“樵夫” 口答手指、诗人侧首遥望的情景也不难想见。而遥指、遥望之处,是云是霭?是阴是晴?抑或于云外林表,飘起袅袅炊烟?都足以 “使人疑”,“疑”而有所“得”。第四,前六句写终南山,既无“人处”,又无声音。这里却实写有人——“樵夫”; 虚写有声——不仅有问答之声,而且有砍樵之声。这是不是破坏了幽深寂静的意境呢? 不是的。心理学上有所谓“同时反衬现象”。万籁俱寂而偶有音响作反衬,就更显得幽寂。王籍《入若耶溪》 中的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常建 《题破山寺禅院》 中的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杜甫 《题张氏幽居》 中的“伐木丁丁山更幽”,都表现了这种意境。旷远荒凉而偶有动景作反衬,就更见其荒远。鲍照 《芜城赋》 中的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还都道中作》 里的 “绝目尽平原,唯见远烟浮”,以及王维《使至塞上》 中的 “大漠孤烟直”,都表现了这种意境。《终南山》 一诗,则将这两种意境融合无间: 游山竟日,未逢 “人处”,忽于深林中遥见 “樵夫”; 游山竟日,羌无音响,忽闻 “伐木丁丁” 之声而“隔水” 与 “樵夫” 问答。此情此景,不是很值得玩味的吗?
总起来看,这首诗的主要特点和优点是善于 “以不全求全”,从而收到了 “以少总多”、“意余于象” 的艺术效果。倘拿韩愈的 《南山诗》 作比较,这一特点和优点就更显得突出。
“意” 尽管 “余于象”,却依然含于 “象”。“象外” 之 “意”,只能从 “象内” 去领会,而不应该离开 “象” 去随意附会。据 《唐诗纪事》 记载,有人把 《终南山》 这首单纯的山水诗说成 “议时之作”,“谓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焰盘据朝野也;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言有表而无其内也;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偏也;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畏祸深也。” 这些 “象”外之 “意”,其实是强加上去的,与 “象” 毫不相干。倘若当时的统治者据此给作者加上影射攻击的罪名,那就太冤枉了! 清人王琦在驳斥这种谬论时说得好: “右丞自咏终南山,于人何预? 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飞燕兴谗于太白,蛰龙腾谤于眉山,又可怪焉!” (赵殿成 《王右丞集笺注·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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