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诗》
无名氏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崔琼 《东虚记》 说这首诗作于隋炀帝大业 (605—618) 末年。一、二、四句 “垂”、“飞” “归” 押平声韵,平仄完全符合近体七绝的要求,是一首很成熟的七言绝句。明人胡应麟 《诗薮·内编》 卷六说: “庾子山 《代人伤往》 三首,近绝体而调殊不谐,语亦未畅。惟隋末无名氏 ‘杨柳青青……’,至此七言绝句音律,始字字谐合,其语亦甚有唐味。右丞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祖之。”
题目是 《送别》,全诗借柳条、杨花的物象寄寓惜别、盼归的深情,凄婉动人。柳丝飘飘摇摇,饶有缠绵依恋的情态,故早在 《诗经》 中,已将杨柳与惜别联系起来: 《小雅·采薇》 中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历代传诵,脍炙人口。“柳”,又与 “留” 谐音,故折柳赠别以寓挽留之意,从汉代以来便成为一种风俗,形于歌咏。北朝乐府民歌中的 《折杨柳歌辞》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已饶有情韵。在南朝,梁简文帝、梁元帝、刘邈等人的 《折杨柳诗》,也各有特色。然而在唐代以前的咏柳惜别之作,还要数隋末无名氏的这一篇最完美。
首联上句写柳条、下句写杨花 (柳絮),读起来流畅自然,有如天造地设,略无人工雕琢痕迹。然而稍作分析,便发现词性、音调、意象、情思,又无一不对,实在是异常工丽的对偶句。看来作者已懂得调整平仄,上句开头之所以不用 “柳条”、“柳枝”、“柳丝”,是因为第二字应是仄声。改用 “杨柳”,“柳” 是仄声,却未能表现 “柳条”。而继之以 “青青着地垂”,则万丝千条,便展现于读者眼前。“着地”,状柳条之长,把读者的视线由树梢引向地面。“垂”,表静态,以见风和日暖。“青青”,既写柳色,亦点时间。柳色由鹅黄而嫩绿而 “青青”,则时间不断流逝,而今已是暮春了。
上句用 “青青着地” 状柳条之 “垂”,下句用 “漫漫搅天” 状杨花之 “飞”。杨花十分轻盈,如果风力较猛,便向一个方向急飞; 如果风力甚微,便无依无傍,忽高忽低,飘来飘去。这里所写的正是日暖风和之时的景象。“漫漫”,写杨花飘荡,无边无际; “搅天”,写仰望所见。天空都被搅乱,则杨花之多,不言可知。由此联系上句,便知 “青青” 杨柳,并非三株五株,而是夹路沿河,傍亭拂桥,处处可见。于是,合一、二句看: 由上而下,所见者无非柳条青青着地; 由下而上,所见者无非杨花漫漫搅天。而离愁别绪,也随之弥漫于整个空间。
第三句,紧承前两句,双绾“柳条” 与 “杨花”,却来了个出人意外、惊心动魄的转折: “柳条折尽花飞尽!” 杨花再多,终归要“飞尽” 的,这是自然规律。而万树柳丝,即使天天折,又怎能“折尽”?这两者合起来,无非是通过时间的推移,表现离别之苦、怀人之切。联系第四句,则无限情景,都可于想像中闪现于读者眼前。
“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一问,并不是面对 “行人” 提出的。怎见得?首先,第一,二两句与第三句之间,分明有一段时间距离。送行之时,即使俄延很久,也不可能把“青青着地” 的 “柳条” 一股脑儿“折尽”,更不可能一直等到 “漫漫搅天” 的 “杨花” 全部 “飞尽”。其次,临别之时,只能问行人 “几时归”,怎好问他 “归不归”? 那么,又该如何理解呢? 不妨先看王维的 《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前两句写送行之后回到家中,后两句写回家之后的心理活动或自言自语: 明年草绿,他能不能回来呢?
胡应麟说隋末无名氏的这首诗,王维的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祖之”,确有见地。当然,“祖之” 不等于照搬。按照王维的思路读无名氏的诗,可以理解为: 前两句写送行时情景,后两句写送行后的心理活动或自言自语: 等到 “柳条折尽花飞尽” 之时,行人能不能回来呢? 这也算讲通了,然而时间太短,才送走不久 (顶多不过二十来天),就盘算他 “归不归”,在现实中完全有可能,而形诸诗歌,就缺乏艺术魅力。优美的诗章,一般能够使人从已经写到的东西联想到没有写到的东西,即所谓 “言外之意”、“象外之象”,五、七言绝句之类的小诗,更有这样的特点。细玩无名氏的这首诗,送别应在去年 (或者更早),送别之时,柳色初青,于是折柳相赠,约定明年此时归来。好容易盼来归期,天天到送别之处去等,眼看柳条由初青而“青青着地”,杨花由初绽而 “漫漫搅天”,又眼看 “柳条” 被那些送行者今天折、明天折,以至于折尽,“杨花” 又逐渐落地入池,以至无踪无影,而 “行人” 还不见归来。至此,不禁从内心深处发出疑问: 行人啊! 你究竟回来呢还是不回来。
如果这样理解符合诗意的话,那么这便是一首 “怀人” 诗。《送别诗》 这个题目是别人加上去的,无名氏的诗,往往有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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