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 (763) 春天,作者五十二岁。
宝应元年 (762) 冬季,唐军在洛阳附近的横水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洛阳和郑 (今郑州市)、汴 (今开封市) 等州,叛军头领薛蒿、张志忠等纷纷投降。第二年,即广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相继投降。流寓梓州 (今四川省三台县),正过着飘泊生活的杜甫听到这个消息,以饱含激情的笔墨,写下了这篇脍炙人口的名作。
自从天宝十四载 (755) 十一月,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及其大将史思明发动叛乱以来,唐王朝与安、史及其余部进行了八年战争。安、史叛军野蛮残暴,到处烧杀抢掠,河北人民纷纷起来,结成一两万人的队伍,同安、史军对抗; 但由于唐政府腐败,矛盾重重,指挥不一,长期无力消灭这一割据势力,给人民造成了深重的苦难。诗人杜甫也因此颠沛流离,旅食剑外,吃尽苦头,天天盼望唐军平定叛乱,实现统一。早在唐肃宗上元元年 (760) 作的 《恨别》诗里说: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闻道河阳新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这是他听到李光弼破史思明于河阳的捷报之后写的,希望李光弼乘胜前进,迅速攻克安史的根据地——幽燕,使他能够回到 “一别四千里” 的洛阳老家,与家人团聚。
把 《恨别》 与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联系起来看,可以更好地理解作者所表达的思想感情。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以 “便下襄阳向洛阳” 结束全篇。作者在这句之下有一条自注: “余田园在东京。” 《恨别》 则以 “洛城一别四千里” 发端,中间抒写了 “思家” “忆弟” 的感情。很明显,《恨别》的主题是抒写因 “兵戈阻绝” 而飘泊剑外,不能回到洛阳老家的苦闷。《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的主题是抒写忽闻叛乱已平的捷报,急于奔回老家的喜悦。
“剑外忽传收蓟北”,起势迅猛,恰切地表现了捷报的突然。“剑外” 乃诗人所在之地,“蓟北” 乃安史叛军的老巢,即 《恨别》 诗里希望收复的 “幽燕”。诗人多年飘泊 “剑外”,艰苦备尝,想回故乡而不可能,就由于 “蓟北” 未收,安史之乱未平。如今于 “剑外” 飘泊之地“忽传收蓟北”,真如春雷乍响,山洪突发,一下子冲开了郁积已久的情感闸门,惊喜的洪流,喷薄而出,涛翻浪涌,洋溢为以下各句。“初闻涕泪满衣裳”,就是这惊喜的情感洪流涌起的第一个浪头。
“初闻” 紧承 “忽传”。“忽传” 表现捷报来得太突然,“涕泪满衣裳” 则以形传神,表现突然传来的捷报在“初闻” 的一刹那所激起的感情波涛。诗人当年从叛军攻陷的长安逃出,九死一生,投奔到临时政府所在地凤翔,作诗有云: “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喜达行在所》) 注家说这是“喜极而悲”、“悲喜交集”。如今竟然“涕泪满衣裳”,更是百倍的 “喜极而悲”、“悲喜交集”。“蓟北” 已收,战乱将息,乾坤疮痍、黎元疾苦,都将得到疗救,个人颠沛流离、感时恨别的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怎能不喜! 然而痛定思痛,回想八年来的重重苦难是怎样熬过来的,又不禁悲从中来,无法压抑。可是,这一场浩劫,终于像恶梦一般过去了,自己可以返回故乡了,人们将开始新的生活了,于是又转悲为喜,喜不自胜。这 “初闻” 捷报之时的心理变化、复杂感情,如果用散文的写法,必将付出很多笔墨,而诗人只用 “涕泪满衣裳” 五个字作形象的描绘,就足以概括这一切; 还不止这一切,那个 “满” 字的深广内涵,是可以作更多发掘的。
第二联以转作承,落脚于 “喜欲狂”,这是惊喜的情感洪流涌起的更高洪峰。“却看妻子”、“漫卷诗书”,这是两个连续性的动作,带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当自己悲喜交集、“涕泪满衣” 之时,自然想到多年来同受苦难的妻子,来了个 “却看”。“却看” 就是 “回头看”,“回头看” 这个动作的潜台词很丰富,它包含了想向妻子说些什么,但一部漫长的编年史,又不知从何说起等许多内容。而回头一看,立刻发现不需要说什么了,多年来笼罩全家的愁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妻儿们都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笑逐颜开,喜气洋洋。妻子的喜反转来增加了自己的喜,再也无心伏案了,随手卷起诗书,与家人同享胜利的欢乐。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一联,就 “喜欲狂” 作进一步抒写。“白首”,点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难得 “放歌”,也不宜 “纵酒”; 如今既要 “放歌”,还须 “纵酒”,正是 “喜欲狂” 的具体表现。这句写 “狂” 态,下句则写 “狂” 想。“青春” 指春季,春天已经来临,在鸟语花香中与 “妻、子” 们 “作伴”,正好 “还乡”。想到这里,又怎能不 “喜欲狂”!
这一联,上句中的 “白首” 一作 “白日”。如果作 “白日”,就与下句中的 “青春” 显得重复,所以还是作 “白首” 较好。下句中的“青春作伴”,有人认为作者把“青春” 拟人化,要以 “青春” 作为“还乡” 的伴侣,似与原意不合。从上下句的对偶关系上看,上句既然是人在“白首”之时“放歌”,下句自然是人当 “青春” 之季 “作伴”。从章法的前后呼应上看,前面既然写了 “妻子”,那么后面的“作伴” 还乡,正是承 “妻子” 而来,表现了结构谨严的特点。
尾联写“青春作伴好还乡” 的狂想鼓翼而飞,身在梓州,而弹指之间,心已回到故乡。惊喜的感情洪流于洪峰迭起之后卷起连天高潮,全诗也至此结束。这一联包涵四个地名。“巴峡” 与 “巫峡”,“襄阳” 与 “洛阳”,既各自对偶 (句内对),又前后对偶,形成工整的地名对; 而用 “即从”、“便下” 绾合,两句紧连,一气贯注,又是活泼流走的流水对。再加上 “穿”、“向” 的动态与两 “峡” 两 “阳”的重复,文势、音调迅急有如闪电,确切地表现了想像的飞驰。《九家集注杜诗》 赵注引 《寰宇记》 云: “渝州有三峡之名,曰西峡、巴峡、巫峡。” 渝州郡治在巴县 (今重庆市),杜诗所说的 “巴峡”,当指巴县的 “巴峡”,杜诗所说的 “巫峡”,则应指巫山县的 “巫峡”,与渝州的 “巫峡” 无涉。或引 《三巴记》 谓杜诗所说的 “巴峡” 应在嘉陵江上游,始与杜甫由梓州出发相合。然杜甫此时并未出发,只是抒发回乡的迫切心情。梓州、巴县的巴峡、巫山县的巫峡,其间的跨度与襄阳、洛阳之间的跨度大致对应。人在梓州,心驰洛阳,在想像中一步跨到巴峡,接着即出现了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的画面,“巴峡”、“巫峡”、“襄阳”、“洛阳”,一个接一个地从眼前一闪而过。《水经注·江水》 云: “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李白 《早发白帝城》 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写江流湍急,舟行迅速,都给人以轻快喜悦的艺术享受。但这都是写实而加以夸张; 杜甫的这一联则直写想像的飞越、情感的奔流,与前者同工而异曲,各有独创性。这里需要指出的是: 诗人既展示想像,又描绘实境。从 “巴峡” 到 “巫峡”,舟行如梭,所以用 “穿”; 出“巫峡” 到 “襄阳”,顺流急驶,所以用 “下”; 从 “襄阳” 到 “洛阳”,已换陆路,所以用 “向”。其用字的高度准确,也值得学习。
这首诗,有人说它 “通首叙事”,并不确切。实际上,只有第一句叙事点题,其余各句,都是抒发忽闻胜利消息之后的惊喜之情。作伴还乡的路线、行程,全是设想,而非经历。事实上,这首诗于广德元年写于梓州,第二年才自梓州往阆州,回到成都草堂。永泰元年(765) 五月离成都至云安,住了半年。此后又在夔州住了两年。大历三年 (768) 离夔州出峡之后,长时期飘泊于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一带,直至大历五年卒于耒阳,始终未能回到洛阳。
这首诗的艺术特点,前人多有论述。顾宸说: “杜诗之妙,有以命意胜者,有以篇法胜者,有以俚质胜者,有以仓卒造状胜者。此诗之 ‘忽传’、‘初闻’、‘却看’、‘漫卷’、‘即从’、‘便下’,于仓卒间写出欲歌欲哭之状,使人千载如见。” 王嗣奭说: “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他人决不能道。”黄白山说: “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惟寄弟数首及此作而已。言愁者使人对之欲哭,言喜者使人对之欲笑。盖能以其性情达之纸墨,而后人之性情亦为之感动也。使舍此而徒讨论其格调,剽拟其字句,抑末矣。” 浦起龙说: “八句诗,其疾如飞,题事只一句,俱写情,得力全在次句。于神理妙在逼真,于文势妙在反振。三、四以转作承,第五仍能缓受,第六上下引脉,七、八紧申 ‘还乡’,生平第一快诗也。” 方东树说: “此亦通篇一气,而沉着激壮,与他篇曲折细致者不同,题各有称也。起四句沉着顿挫,从肺腑流出,故与流利轻滑者不同。后四句又是一气,而不嫌直致者,用意真,措语重,章法断结曲折也。” 这些意见,都值得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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