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曲·紫钗记·第四十七出·怨撒金钱》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汤显祖《【曲】·紫钗记·第四十七出·怨撒金钱》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原文】

【行香子】(旦作病上)去也春光，月地花天，相思影瘦的不成模样。为伊踪迹，费尽思量。(浣)归来好，空迷恋，有何长?

[集句](旦)蕙帐金炉冷篆烟，空钗分股合无缘。菱花尘满慵将照，多病多愁损少年。浣纱，紫玉钗头，是咱心爱，几时卖去呵? 好闷也!

【玉山莺】 玉钗抛样^①，上头时萦红腻香。为冤家物在人亡，这几日意迷神恍。每早起呵，窥妆索向^②，还疑在枕边床上，又似在妆奁响。猛思量，原来卖了，空自揾啼妆。

【前腔】如今可卖了也，卖钗停当，喜孜孜谁家艳阳? 那插人温存的依前还价^③，遇着那一等呵，笑穷妇人无分承当，抬高价作他乔样。俺霍小玉一眼看上李十郎，今日卖了钗也，路傍喧讲，道当初坠钗情况。自把前程飏，为谁行? 断簪残髻，留伴镜中霜。

(侯景先上)杜鹃花暖碧桃稀，两处红妆一处悲。个里囊中忒羞涩^④，他边头上有光辉^⑤。自家侯景先便是。替霍家郡主卖钗，得百万钱，在店中半年多月，没人取去，老子亲送来^⑥。内有人么? (浣)老侯到了，待咱通报。(见介)(旦)卖钗得价了?

【桂花锁南枝】 (侯)咱登时发付，珠钗两股。旧时价不减些儿，任姹女把金钱细数^⑦。(浣数钱介)是百万了。牙钱那家有^⑧? (旦)问他卖在那家。(侯)是当朝太尉姓卢，玉俜停上头须此。(旦惊介)浣纱，问他到卢府里，可打听来? (侯)且喜且喜! 有个李参军，你这里寻故夫，他那边衡新婿。(旦)当真了? (侯)府门外久踌躇，是他堂候官亲说与。

(旦泣介)天下宁有是事乎! 霍小玉钗头，到去卢家插戴也。(闷倒介)(侯)玉翦江鱼寻老手，钗分海燕泣春心。(下)

【小桃红】 (旦)俺提起晓妆楼上玉纤闲，他斜倚妆奁盼。也则道镜台中长则是两相看，闲吟叹把玉钗弹。人去后香肩亸，画眉残。将他来斜拔炉香篆也，又谁知誓冷盟寒。空掷断钗头玉，双飞燕不上俺云鬟。

(浣)这钱爱杀俺也。(旦)要钱何用!

【下山虎】一条红线，几个开元^⑨。济不得俺闲贫贱，缀不得俺永团圆。他死图个子母连环^⑩，生买断俺夫妻分缘。你没耳的钱神听俺言：正道钱无眼，我为他叠尽同心把泪滴穿，觑不上青苔面。(撒钱介)俺把他乱洒东风，一似榆荚钱⁽¹¹⁾。

(浣)怎生撒去? 可是撒漫使钱哩⁽¹²⁾!

【五韵美】(旦)那其间成宅眷⁽¹³⁾，俺不是见钱儿热卖图长便，谁承望这一对金钗胡串? 青楼信远，知他向红妆啼笺。他虽然能掇绽惯赔钱⁽¹⁴⁾，你敢也承受俺贯熟的文鸳⁽¹⁵⁾，又蘸上那现成钗燕。

【五般宜】 想着那初相见长安少年，把俺似玉天仙花边笑嫣。满着他含笑拾花钿，终不然那一霎儿灯前几年。到如今那买钗人插妆鬟俨然，俺卖钗人照容颜惨然。知他是别样婵娟，也则是前生分缘。

(崔上)旅舍贫儒闲踏草，高楼思妇怕看花。这几日不曾问霍府李郎消息，取几贯钱使用。里面甚事悲喧? 径入则个。(见钱撒地作惊介)浣纱姐，俺书生终日奔波觅钱，如何乱撒满地? (浣)你不知，要找访李郎，赀费乏绝，将玉钗倒与玉工，正卖向卢太尉府中，果然百万钱买去，卢小姐插戴，与李郎成亲了。(崔)真个了? 李君虞，你可也有时遇着俺崔允明，数落你一番，怕你不动头也! (旦)果如所言，崔君清客，浣纱将钱奉上薄为酒费，容奴拜恳也。(拜介)

【忆多娇】 借美言，续断缘，断续姻缘须问天。(崔)满眼春愁花树边，要得团圆，要得团圆，还似巧相逢那年。

【哭相思】 (旦)俺心中人近人心远，说教他心放心边。他钱堆里过好日，俺钗断处惜华年。(崔辞介)(旦)加婉转，促留连;看落花飞絮是俺命丝悬。若得他心香转作回心院⁽¹⁶⁾，抵多少买赋千金这酒十千⁽¹⁷⁾。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虽多觉后疑。买断人间不平事，金钱还自有圆时。(下)(崔吊场)好花期客客不至，病鸟依人人自怜。看来小玉姐为寻访李郎，破散家赀百万，俺三年间受之惶愧。要径造李郎，他又被卢府拘制，早朝晚归，不放参谒，怎生是好? (想介)有了! 崇敬寺今春牡丹盛开，约韦夏卿酒馆商量，去请李郎玩赏，酒中交劝，或肯乘兴而归。正是：欲见夫妻一片心，须听朋友三分话。(下)

[注] ①抛样：即制作成式样。抛，制作玉器的一种工序。②索向：各处寻找。③依前还价：按照原价给钱。④个里：这里。江西方言至今如此。⑤他边：那边。⑥老子：犹老儿。⑦姹女：少女。这里指小玉。⑧牙钱：买卖中间人所得的报酬。⑨开元：唐代钱币名，即“开元通宝”。⑩子母连环：铜钱一大串套一小串。(11)榆荚钱：榆树的果实。榆树未生叶前先生荚，形似钱而小。联缀成串，也称榆钱。(12)撒漫：挥霍。(13)宅眷：眷属，家眷。(14)掇绽：亦作啜赚，哄骗之意。(15)文鸳：有花纹的鸳鸯，常与彩凤对举。(16)回心院：曲名。辽天佑帝荒于田猎，皇后萧观音讽谏，帝遂疏之。观音作《回心院》十首，望他回心转意。(17)买赋千金：汉陈皇后失宠于武帝，退居长门宫。后奉黄金百斤，请辞赋家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酒十千：即斗酒钱十千。唐李白《行路难》诗：“金樽清酒斗十千。”

【鉴赏】

本出又名《怨撒》。李益从朔方奉诏回朝，又被卢太尉弄权，改作自己部下参孟门军事。卢太尉不许他回家，有意破坏他和小玉的婚姻，招赘他为自己的女婿;李益未肯。小玉久盼李益不归，欲托人打听李益下落又缺少资费，就托玉工侯景先变卖紫玉钗。侯卖钗恰好到了卢府，卢家以百万钱买下玉钗。太尉知钗是小玉所卖，便故意向侯散布李益已就婚卢府的假情况，以绝小玉之念。本出开始，小玉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后来侯景先来送钱告知此事，小玉听说李益负心，十分绝望和怨恨，把钱撒了满地。适逢李益故人崔允明到来，愿意为她再去见李益，责备他并劝他回心转意。小玉遂将钱交与崔，重新燃起了希望。本出情节大体分成四个段落。

霍小玉是汤显祖创造的“情痴”典型。她的痴，在全剧戏剧行动中最重要的表现应该说就数卖钗了。这紫玉钗对小玉的意义非同一般：它不仅贵重，而且是小玉最心爱的装饰品，寄托着她对美的理想追求，更重要的是，它是小玉和李益爱情的见证，所以霍小玉对之视若拱璧。按照一般逻辑，作者应该会写小玉无论如何困难，也不会出卖它的。但是汤显祖却对卖钗大书特书。因为为了寻找李益，不惜出卖至为宝贵的紫玉钗，这正是她重人不重物，把李益看得高于一切的“痴”的重要表现。

将霍小玉对紫玉钗的珍爱表现出来，以衬托她对李益的痴情，正是本出第一段落的用意。同时还通过小玉的抒情表现出她复杂而曲折的内心世界。首曲【行香子】先写她现在的景况：身体在美好的春天里因为思念李益而“瘦的不成模样”。然后说出自己费尽心机寻找李益的踪迹的矛盾心理：“归来好，空迷恋，有何长?”对李益归来是否能给自己带来幸福也持有怀疑，说明她痴迷中有着清醒，感情中蕴涵理性，从而增强了感情的力度。以下的道白及【玉山莺】曲用的是直接强化情感的手法：她竟然忘记了紫玉钗已被她卖掉了，每天早上起床时，还要到处寻找，一会儿在枕边床上摸索，一会儿又产生了它在梳妆台上的幻觉，最后才想起钗已经卖了，于是失望地流下了眼泪。这里写尽了痴情女子种种“意迷神恍”之状。第二曲【玉山莺】(前腔)转而写她想起钗已经卖了之后对买钗人的种种想象：她是个“温存的”懂得钗的价值的人吗?她会嘲笑自己贫穷无福消受，故意作出高价买钗的姿态吗?最后她想：自己正是因为堕钗才和李益结合的，今天却又卖了钗，“自把前程飏，为谁行”，显示出她十分清楚这一行为中的矛盾，也就是十分地无奈。“断簪残髻，留伴镜中霜”，不仅是写她没有了紫玉钗，而且是对她今后全部生活的描摹。汤显祖实在是写人物心理的高手!

第二个场面含两曲。【桂花锁南枝】及相关宾白写玉工侯景先来报告卖钗的情况和李益婚于卢府的消息。【小桃红】是小玉的初步反应，写她“思前”“想后”的内心活动，很有层次，又句句不离紫玉钗。她先是叙述在梳妆台前“闲吟叹，把玉钗弹”。这是初别，还有希望。接着写她：“香肩亸，画眉残。”她不再梳妆打扮了。这是久别之后，思念得更加痛苦所致，但仍没有绝望。用紫玉钗“斜拨炉香篆”的动作描写活脱出一个少妇寂寞空闺的神态。“又谁知誓冷盟寒”一语双关，自然过渡到此时此刻;“空掷断钗头玉，双飞燕不上俺云鬟”说玉钗对她已经没有了意义，就是说和李益已经恩断义绝。

以下两曲是第三个场面：怨撒金钱，戏剧进入高潮。它不仅是本出的高潮，也是全剧的高潮。本出实际上是围绕着“钱”来写“情”。“卖钗”是希望通过钱得到情，是还重视钱的作用，而抛撒金钱则充分揭示了金钱在情面前的无能，从而使情得到了更高价值的肯定。侯外庐先生曾经说到汤显祖在剧作中创造了两个对立的形象，即“花神”和“钱神”，他所谓花神，就是爱情的保护神，钱神就是爱情的克星。【下山虎】一曲就是咒骂“钱神”的。在小玉此时的心目中，金钱不但没有起积极作用，“济不得俺闲贫贱，缀不得俺永团圆”，而且还有破坏作用，“生买断俺夫妻分缘”。所以本出从思想上说，使作品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对金钱、对物欲的批判。从人物形象说，霍小玉的性格在这里大大地丰富和发展了。当她大把地将钱当作粪土抛撒掉时，这个多情的女子，此刻表现出怎样的见识和胸襟，柔顺中又显示出怎样的刚强! 她让我们不仅觉得可爱，而且觉得可敬了。

【五韵美】前几句是进一步说明卖钗的原因，但已经与以前仅仅是怨诉不同，语气是非常愤怒了：“俺不是见钱儿热卖图长便，谁承望这一对金钗胡串?”中间数句是对负心的李益的强烈谴责：虽然新人又有钱，又会欺骗，但你李益怎能面对那熟悉的首饰，承受那种感情的冲击呢?后几句又从回忆堕钗拾钗说到眼前：从前李益看自己是“玉天仙”，如今买钗人的容颜的美丽和自己容颜的惨淡形成了鲜明对比，结论不言自明。说到这里，她的愤怒又转成了疑惑和哀怨，她想：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因为新人比我更好，还是命里注定呢?

以下直至结尾是第四个段落：崔允明上场并表示了对小玉的同情，要当面谴责李益。小玉燃起新的希望，要“借美言，续断缘”。虽然“断续姻缘须问天”，“要得团圆，还似巧相逢那年”，也就是李益的感情还要回到“堕钗灯影”的情景中。这希望是多么渺茫! 但她决不放弃。【哭相思】一曲一方面是叮嘱崔允明向李益转述的话：希望他要将心比心，当他在钱堆里过好日子的时候，不要忘记被他抛弃的人，其情感也是应该得到尊重的。一方面是拜托恳请崔允明的话：要他多多婉言陈情，要他尽量促使他回心转意。她认为自己的请求可以与出千金买司马相如《长门赋》以悟汉武帝的陈皇后相比。其委曲求全的哀苦，真可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