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东主人将我近几年来所做的文章印行了。我这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也没有古人所谓著书传世的价值。但是如今出版界的意思, 只要于读者有点益处,有印行的价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传世的作品;著书人的意思, 只要有点心得或有点意见贡献于现社会,便可以印行;至于著书传世藏之名山以待后人这种昏乱思想,渐渐变成过去的笑话了。我这几十篇文章, 不但不是文学的作品, 而且没有什么有系统的论证, 不过直述我的种种直觉罢了;但都是我的直觉,把我自己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的说将出来, 不曾剿袭人家的说话,也没有无病而呻的说话, 在这一点,或者有出版的价值。在这几十篇文章中,有许多不同的论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底产物, 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既有出版的价值,便应该出版,便不必说什么“徒灾梨枣”等客套话。
1922年8月,独秀自序于上海
(《独秀文存》, 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
赏析 这篇《自序》,不过350来字。既没有介绍《独秀文存》的内容,也没有讲集中文章的意义,只说了说“有出版的价值”。可以说是一篇极朴素的序文。这就是它的特点。
从这篇序言,我们可以看到陈独秀的文艺思想。首先,他认为把“自己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的说将出来”,不“剿袭人家的说话”,不无病呻吟,就是有出版价值的文章。这就是文章要写自我,表达自己的心声。这就从传统的文艺思想中走了出来。传统的文艺思想,是“文以载道”,是“代圣立言”。文章的内容不是自己的思想,而是“圣人”的意思。这样的文章是无价值的。另外有些人, “为赋新诗强说愁”, “无病而呻”;有一些人写文章是为“藏之名山”以传后世。在陈独秀看来,这都是没有意思的。
其次是他认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底产物”,这由《独秀文存》的“许多不同的论旨”所证明。他从1915年创办《青年杂志》起,看到什么事情,便有一种“直觉”的思想;将这些“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便积累成《独秀文存》这些文章。从这些文章自然可以看到他的思想变化的历程。没有这些思想,当然不会有这些文章。他这种说法,从一个角度讲是对的。但若论文学的“产生”,显然是简单了点。因为文学的产生,与时代和社会经济都有关系。“思想的变迁”是和客观世界的变化联系在一起的。
陈独秀在序言中所说的《独秀文存》出版的两种“价值”,反映的就是这两种观点。
《独秀文存》于1922年由亚东图书馆出版。它里面的文章,的确都是他“自己心里要说的话”,而且都说得“痛痛快快”。如《偶像破坏论》,先说泥塑木雕该破坏,继说“君主元首”该破坏,再说那时的“国家”该破坏。一泻如注,毫不隐曲,“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如《本志罪案之答辩书》,直捷了当,承认只因“本社同人” “拥护德赛两先生”,所以犯了“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等“几条罪案”。又明确说: “钱玄同先生废汉文的主张”, “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赞成的”。话说得是那么率直!鲁迅于1921年8月25日给周作人的信中曾说:“独秀随感究竟爽快。”
“爽快”是《独秀文存》的风格。这种风格,很难一言以蔽之说它好或不好。这要看时代环境和所讨论具体问题的需要。在五四那样一个“狂飙突进”的时代里,就需要“爽快”。人们没有时间去捉摸那拐弯抹角的含蓄。连那时的许多诗,不也显得“爽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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