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淳熙②间,三朝授受,两宫奉亲③,古昔所无,一时声名文物之盛,号“小元祐”④。丰亨豫大⑤,至宝祐、景定⑥, 则几于政、宣⑦矣。予于故家遗老得其梗概,及客修门闲, 闻退珰老监⑧谈先朝旧事,辄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裾贵邸⑨,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
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 殆如梦寐, 而感慨系之矣。岁时檀栾⑩, 酒酣耳热,时为小儿戏道一二,未必不反以为夸言欺我也。每欲萃为一编,如吕荥阳《杂记》(11)而加详,孟元老《梦华》(12)而近雅,病忘慵惰,未能成书。世故纷来,惧终于不暇记载, 因摭大概,杂然书之。青灯永夜,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而一时朋辈沦落,如晨星霜叶, 而余亦老矣。
噫!盛衰无常,年运既往, 后之览者, 能不兴忾我寤叹(13)之悲乎?
四水潜夫书。
(“自不足斋丛书”本《武林旧事》卷首)
注释 ①《武林旧事》——笔记, 宋末元初周密撰。全书十卷,记叙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朝廷典礼、山川景物、民情风俗,以及市肆节物、教坊乐部。所述杭州市民阶层物质文化生活及手工业、物产情况甚多,于乾道、淳熙间三朝授受、两宫奉亲故事叙次亦详。又录有当时民间艺人姓名、角色和杂剧曲名颇多。以其翔实的史料,成为一部重要的地方文献。武林,山名,即今杭州西的灵隐山。②乾道、淳熙——均为南宋孝宗赵眘的年号。乾道,公元1165—1173年;淳熙, 公元1174—1189年。③“三朝授受”二句——授受,承传。两宫,太子所居的东宫和嫔妃所居的西宫。④小元祐——北宋元祐年间,社会昌盛、经济繁荣。南宋乾道、淳熙间,虽偏安一隅,但经过南渡后一百多年的建设,政局稳定,经济繁荣,故有“小元祐”之誉。⑤丰亨豫大——富饶闲逸。形容太平盛世的气象。⑥宝祐、景定——均为南宋理宗赵昀的年号。宝祐,公元1253—1258年;景定,公元1260—1264年。⑦政、宣——北宋徽宗赵佶的年号。政,指政和(1111—1117);宣,指宣和(1119—1125)。赵佶时,汴京沦陷,北宋灭亡。⑧退珰老监——退休的老太监。珰,本为宦官的冠饰,后代指宦官。⑨曳裾贵邸——比喻到达官显贵家做客。⑩檀栾——美好的样子。这里形容非常快乐的心情。⑾《杂记》——指吕希哲的《岁时杂记》。⑿《梦华》——即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⒀忾我寤叹——《诗·曹风·下泉》:“忾我寤叹,念彼周京。”忾(xi),叹息。寤,睡醒。
赏析 周密的这篇序文,我们完全可以作为一篇优美的散文来读,在感知文章中所饱含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的同时,也能从中体味出作者对于今昔兴亡、盛衰无常的感慨。
国破家亡、山河易主,作者本应长歌当哭,写一篇绝悼千古的亡国悲歌。但是周密并没有直接再现故国破碎、饿殍流民和残垣断壁的凄惨景象,相反地却以平和的笔调极言故国之盛。虽娓娓叙来,却感慨良多。在中原沦陷之后,南宋朝廷虽偏安江左,但是经过高宗南渡以来一百多年的开发建设,早已成为“廛闬扑地,歌吹沸天”的繁华天街。乾道、淳熙间声名文物达一时之盛,号称“小元祐”。当时,“盖辇下骄民,无日不在春风鼓舞中”。而童年的周密来到这个“小康盛世”中也眼界洞开。不仅能不知疲倦地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而且还能“既而曳裾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谓“游哉优哉”。可是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能传其常如畴昔哉!盛世中隐藏着乐极生悲的必然。当元兵铁蹄三下江南时,南宋王朝也就走到了历史的尽头。回想前朝开平承乐,恍惚间朝廷换了主人,不禁发出“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的慨叹。作者极言其盛的目的正在于极言其衰。写他对过去的留恋,正表现出对故国旧君的思念。超然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深沉的悲哀。
在意境的营造上,序文也颇有“黍离诗人”特有的清空凄凉。在语言的运用中多选择格调偏暗的词语。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朋友们不再把酒欢歌,少了往日的风流倜傥,而是像晨星霜叶般纷纷散去,流落他乡。自己也在花开花落中,“老了玉关豪杰”, 人生恍然如梦。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中,显出了作者无可奈何的思绪。在色彩的搭配上,草窗先生更运用了“青”这样的冷色调。可以想见一位身处异土,伴随着永夜青灯,形影相吊的词人内心深处该有多少痛苦、寂寞和惆怅。无怪乎有人说:“《自序》一文,声情绵邈,凄然有故国之思……”(清人鲍廷语)
当然除了艺术的造诣外,这篇序文还点出了《武林旧事》成书的前后及其写作的宗旨。因为“世故纷来,惧终于不暇记载,因摭大概,杂然书之”。艺术上更想达到《杂记》和《东京梦华录》的水准,并使之“加详”而“近雅”。末尾收煞余韵,作者再次指明创作的主旨: “噫!盛衰无常,年余既往,后之览者,能不兴忾我寤叹之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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