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写过以恋爱为主题的戏。”朋友们这样对我提议,我承认这个事实, 但我不承认这事实出于故意。
现在我打算写了,但我写的恐怕不是甜蜜而是辛酸。
正常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逃得过恋爱的摆布,但在现时,我们得到的往往是苦酒而不是糖浆。
托尔斯泰说: “人类也曾经历过地震,瘟疫,疾病的恐怖,也曾经历过各种灵魂上的苦闷, 可是在过去,现在, 未来, 无论什么时候,他最苦痛的悲剧,恐怕要算是——床第间的悲剧了。”我同意他的话,但我不像他一般的绝望和悲观。我在他的文字中抹掉“未来”这两个字, 因为我相信人类是在进步。
我望着天痴想:要是普天下的每一对男女能够把消费乃至浪费在这一件事情上的精力节约到最小限度,恋爱和家庭变成工作的正号而不再是负号,那世界也许不会停留在今日这个阶段吧。
我是从这个意义上同意托翁的话, 而把“现今的”恋爱定义为人类生活中最苦痛的悲剧的。
我谴责自己,我谴责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但是, 亲爱的读者,在叙述人生的这些愚蠢和悲愁时,我是带着眼泪的。
1945年春。
(《芳草天涯》,美学出版社1945年12月三版)
赏析 《芳草天涯》是夏衍以爱情为创作题材的剧作。剧作以抗战为时代背景,描写了战乱离难中知识分子的爱情纠葛和家庭矛盾, 反映了社会、时代的矛盾。
《前记》虽然没有直接写《芳草天涯》的创作经过、写作方法等,好像离开了《芳草天涯》本身的具体内容,其实,却句句都是在写《芳草天涯》的创作意图,句句都没有离开《芳草天涯》的主题——恋爱。
作者在《前记》中提出了自己对恋爱的基本观点。首先,作者认为“现今的”恋爱是苦痛的。“正常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恋爱的摆布,但在现时,我们得到的往往是苦酒而不是糖浆。”作者将“‘现今的’恋爱定义为人类生活中最苦痛的悲剧”。其次,作者“相信人类是在进步”的,相信人类未来的恋爱是幸福而美好的,作者希望“普天下的每一对男女能够把消费乃至浪费在这一件事情上的精力节约到最小限度,恋爱和家庭变成工作的正号而不再是负号”。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人类未来的恋爱和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芳草天涯》所写的是“现今的”恋爱,而不是未来的。
在《前记》的最后,作者写到: “我谴责我自己,我谴责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对《芳草天涯》,作者是抱着“踏过旁人的痛苦而走向自己的幸福,这是犯罪的行为”(剧中人语)这样一个抽象的伦理道德观进行创作的,希望以此来规范人们的恋爱行为,从而达到减少人们恋爱痛苦的目的。然而,这一抽象的伦理道德观和作者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所描绘出来的现实之间,有着不小的距离。剧作中,作者描写了男主人公尚志恢和自己的妻子石咏芬之间的感情纠纷和家庭矛盾,同时也描写了尚志恢与女主人公孟小云的情爱关系。孟小云在经过感情与理智的一番激烈而痛苦的搏斗之后,终于控制了感情,最终没有踏过石咏芬的痛苦走向自己的幸福之路——与尚志恢结合,然而,尚志恢与石咏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和缓解——他们的痛苦仍然存在,而孟小云也因为感情没有从心底消失而“苦得很”。很显然,在这一抽象的伦理道德观的约束下,人们并没有减少恋爱的痛苦,而只能使更多的人遭受更多的痛苦。这就使作者以此种抽象的伦理道德观念来解除人们的恋爱痛苦的希望成了一个虚构的梦。如何才能解除人们的恋爱痛苦,是作者在剧作中想解决却没能解决的问题。其实,作者本身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也是模糊的,也正因为如此,作者才要谴责自己,谴责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与此同时,在《前记》中作者还强调:“在叙述人生的这些愚蠢和悲愁时,我是带着眼泪的。”这表现了作者对在恋爱的痛苦中苦苦挣扎的人们的深深同情和怜悯。
《前记》具有诗一样简洁的语言,是一篇颇富人生哲理的精美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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