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杂志的朋友常说一句话:文章是逼出来的。这是经验之谈。有些作家的作品要等催逼才会出来,也是事实。
在我,却总觉得要是没有“题目”,便逼也逼不出来。特别是短短的随笔之类,“题目”真真难找。
从来有“小题大做”之一说。现在我们也常常看见近乎“小题大做”的文章。不过我以为随笔之类光景是倒过来“大题小做”的。
在这时代, “大题目”多得很。也有些人常在那里“大题小做”,把天大的事说得稀松平常,叫大家放下一百廿四个心,静静地去“等候五十年”。我的所谓“大题小做”不是这么一种作法。
我的意思是:大题不许大做,就只好小做做了。
而这“做”字就很难。太尖锐, 当然通不过;太含浑,就未免无聊;太严肃,就要流于呆板;而太幽默呢, 又恐怕读者以为当真是一桩笑话。
所以就以自己的经验而论, 则随笔产生的过程是: 第一得题难,第二做得恰好难。虽然因为被“逼”着也写了这么几十篇,而每次都是一身大汗, 其不足观, 自不待言。
不过特殊的时代常常会产生特殊的文体。而且并不是大家都像我那样不济事的,真真出色的“大题小做”的随笔近来已经产生了不少。细心的读者自然会咀嚼,不必我在这里多说。
本集所收,除《樱花》及《邻一》、《邻二》等三篇是1929年的旧作外, 其余都是近两年所写。《故乡杂记》三则本不算“正宗”的随笔, 为的凑凑热闹,便也编了进去。
( 《茅盾散文集》, 天马书店1933年版)
赏析 茅盾这篇为自己的散文集所写的序,其实倒像是一篇关于文章题目“小、” “大”之辨的杂文,诚如作家所说, “特殊的年代常常会产生特殊的文体”,这“大题小做”就是茅盾在那文网密布,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黑暗的30年代,发明的一种“钻网术”。这篇“自序”既是对黑暗时代的控诉,也是对自己战斗经验的总结。
所谓文章中的“小”、“大”之辨实际上是两种人生观、艺术观之别。对文章写法中历来的“小题大做”之说,茅盾置诸未论,重点放在了“大题小做”上,茅盾对比了两种“大题小做”:其一,是“把天大的事说得稀松平常”,以油滑为幽默,把随笔、小品当作“小摆设”、麻醉品, “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使青年“由粗暴而变为风雅”,或是“扮作黑头,而实是真正的丑角的打诨”。此种态度显然为茅盾所不取。茅盾同鲁迅一样,是主张“挣扎和战斗的小品文”的,虽然非必是“一定非有‘世道人心’的大议论不可”,他说“我们应该创造新的小品文,使得小品文摆脱名士气味,成为新时代的工具(《关于小品文》)。
茅盾是这样主张的,也是这样做的。收在《茅盾散文集》中的文章分为三辑,第一辑:文艺随笔;第二辑:社会随笔;第三辑:故乡杂记。这三辑中,不论是谈文艺,还是论社会,所触及的虽是个别现象,揭示的却常常是普遍规律,成为时代的映象、社会的写真,大都能收到“借一斑略窥全豹, 以一目尽传精神”的效果。对于茅盾的散文,今之人或不免以为是不能脱俗吧,但在1935年之际,郁达夫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茅盾是早就从事写作的人,惟其阅世深了,所以每不忘社会。他的观察的周到,分析的清楚,是现代散文中最有实用的一种写法,然而抒情炼句,妙语谈玄,不是他之所长。试把他前期所作的小品和最近所作的切实的记载一比,就可以晓得他如何在利用他之所长而遗弃他之所短。中国若要社会进步,若要使文章和实生活发生关系,则像茅盾那样的散文作家,多一个好一个,否则清谈误国,辞章极盛,国势未免要趋于衰颓”。(《中国现代散文导论》 (下))这话是讲得很中肯透彻,又是很沉痛的。
但是, “大题小做”要做得好,也不是容易的。茅盾以为一是主观上要有明确的世界观、人生观,所谓“经过训练的头脑”, “明了中国社会的全般面目”,能把握生活的脉搏和律动。下面这段话,茅盾虽是针对小说创作而言,然而亦可以看出茅盾对散文创作所抱的态度:“在横的方面,如果对于社会生活的各环节茫无所知,在纵的方面,如果对于社会发展的方向看不清楚,那么, 你就很少可能在繁复的社会现象中恰好地选取了最有代表性,典型性的,即具有深刻的思想的一事一物,做为短篇小说的题材”(《<茅盾选集> 自序》)。至于在客观上,则有反动派的压迫,锻炼周纳,罗织罪名,使作者常常陷于进退维谷的窘境:“太尖锐,当然通不过;太含混,就未免无聊;太严肃,就要流于呆板;而太幽默呢,又恐怕读者以为当真是一桩笑话。”然而就像鲁迅当年曾表示的那样,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茅盾同鲁迅一样,是善于“钻文网”的好手,而“大题小做”便是茅盾和左翼进步文人在特殊年代所创制的特殊战法,是反文化“围剿”之出色表现,也是茅盾进步世界观和战斗文风之出色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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