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 愈既受以卒业①, 因仰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 而愁思之声要眇②;欢愉之辞难工, 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③。至若王公贵人, 气满志得, 非性能而好之, 则不暇以为。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 统群惟九④;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⑤, 德刑之政并勤, 爵禄之报两崇,乃能存志乎诗书, 寓辞乎咏歌, 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⑥,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憔悴专一之士⑦较其毫厘分寸。铿锵发金石,幽眇⑧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巨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而知之,苟在编者,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书以为《荆潭唱和诗序》。
(东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卷二十》)
注释 ①“从事有示愈”二句——意谓一位幕僚把《荆潭酬唱诗》拿来让我看,我就接受过来, 又从头至尾地读完了。从事,幕僚。卒业,完成功业。②要眇——美好的样子。③羁旅草野——羁旅,作客他乡。草野, 乡野。④“今仆射”二句——裴公即裴均,字君齐,以明经为诸暨尉,升任荆南节度使,元和中召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累封郇国公。蛮,古代对南方各族的泛称;蛮荆,指荆南,唐方镇名,领有荆、沣、朗、浃、夔、忠、方、归八州。“统群为九”,疑为误记,或泛指多。⑤“常侍杨公”句——常侍,泛指经常在君主左右的官员。杨公即杨凭,字虚受,一字嗣仁。善诗文,与弟凝、凌并有重名,大历中俱登第,并称“三杨”。累官湖南、江西观察使。后入拜京兆尹。为御史中丞李夷简所劾,贬临贺尉。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指其任湖南观察使。⑥搜奇抉怪——选取生活中的怪奇而有独特性的事物作为创作题材。⑦“与韦布里闾”句——韦布,韦带布衣,指未仕或隐居在野者的粗陋之服。里闾,乡里,憔悴专一之士,指贫寒的文人墨客。⑧幽眇——亦作“幽妙”,精微深妙。
赏析 这是为裴均、杨凭等人的《荆潭酬唱诗》所写的一篇诗序。荆,指荆南;潭,指潭州。以裴、杨为代表的荆潭两地的官员与当地人士酬答唱和,编成一部《荆潭酬唱诗》。诗序本不易写,此序更有其难写之处。就诗而论,我们无缘及见原作,不敢妄议,但就其早已湮没无闻而言,很可能是一些附庸风雅之作;就人而言,裴、杨均为位高权重的人物,韩愈被贬山阳、江凌曾受到他们的礼遇,裴均更是韩愈的老上司。秉直而言,必开罪于人;违心吹捧,有阿谀之嫌。好在韩愈在写作上是一位解难的同手,其文多能“因难见巧”,此文就是一个例证。
从表面看似乎是对《荆潭酬唱诗》的婉转称赞:既然“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而“王公贵人”一般“不暇以为”,但裴公、杨公不然,虽“爵禄之报两崇”却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而且其歌咏酬唱“苟在编者,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其实,细致揣摸,完全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委婉地宣传了自己的文学主张。
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指出: “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人之与言也亦然,有不得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作家遭受压抑, “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 “郁于中而泄于外”,才有可能结合自己的切身感受“自鸣其不幸”,才能产生感人至深的真文学。他的这一文学主张,在《〈荆潭唱和诗〉序》中得到更为充分的阐发: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眇;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 则不暇以为。
他这里强调的“愁思之声要眇”、“穷苦之言易好”,仍然是主张“不得其平则鸣”才能产生真文学。他的这一主张指出了文学作品的创作与作者所处的社会环境、自身遭际有着密切的关系,揭示了一条重要的文学规律。
韩愈的“不平则鸣”以及“愁思之声要眇”、“穷苦之言易好”正是对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继承和发展。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屈原放逐, 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此外,韩愈在称赞《荆潭酬唱诗》时还提出一条值得重视的创作原则:作家要善于“搜奇抉怪,雕镂文字”,即选取生活中的怪奇而有独特性的事物作为题材,加以提炼,然后精心修饰文辞,使文章能够“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达到气势节奏强烈明快、思想感情美好动人的艺术境界。这篇诗序正是如此。通篇骈散结合,奇偶相间,音响顿挫,毫无阻滞之感。选用对比的修辞格,如“和平之音淡薄”对“愁思之声要眇”; “欢愉之辞难工”对“穷苦之言易好”;“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不暇以为”。虽然为人写序,题材已定,难言“搜奇抉怪”,但“雕镂文字”甚见功夫;由于借题发乎,独抒己见,确能“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
上一篇:《茫茫夜》序|原文|翻译|赏析
下一篇:《蕙的风》自序|原文|翻译|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