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览白乐天《长恨歌》①及元人《秋雨梧桐》②剧,辄作数日恶。南曲《惊鸿》③一记,未免涉秽。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 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④,概削不书。非曰匿暇,亦要诸诗人忠厚之旨云尔。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
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 祸败随之, 未有不悔者也。玉环倾国,卒至殒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苟非怨艾之深, 尚何证仙之与有。孔子删《书》而录《秦誓》⑤,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
第曲终难于奏雅, 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 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生忉利天⑥,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 夫亦可以蘧然⑦梦觉矣。
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题于孤屿草堂。
(徐朔方校注本《长生殿》,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注释 ①白乐天《长恨歌》——中唐诗人白居易,字乐天。《长恨歌》是其著名诗作。②《秋雨梧桐》——元代剧作家白朴所作名剧,全名为《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简称《梧桐雨》。③《惊鸿》——明人吴世美所作传奇剧。④凡史家秽语——在洪昇看来,包括新、旧《唐书》在内的史书,往往对于杨贵妃其人, 及其与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之间的情爱之事,往往作为龌龊之事来加以贬斥。洪昇对此是不以为然的,故“概削不书”。⑤“孔子删《书》”句——《书》,《尚书》,相传经孔子删定。《秦誓》是《尚书》的第二十八篇(最后一篇)。秦穆公误发兵袭郑,为晋国所败,三位大将被俘。后晋国归还战俘,秦穆公亲迎,并以《秦誓》自责自勉。⑥忉利天——佛家语,意指第三十三天,是欲界六重天之第二重。⑦蘧(qu)然——惊喜的样子。
赏析 洪昇在自序中,一开始就表示,他对《长恨歌》、《梧桐雨》不满意;至于《惊鸿记》,洪异明确指出其中“未免涉秽”,显然他对该剧也是很不满意的。作为一位戏剧大家,洪异深谙传奇剧的创作之道, 了解观众的欣赏心理,因此他要另起炉灶,禀承“诗人忠厚之旨”, “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也就是说,以情为线,讲述“天宝遗事”,摈弃《长恨歌》诸作中令人作“恶”的东西,驱除“史家秽语”,这是洪昇创作《长生殿》的第一个动机。
接着,洪昇笔锋一转,阐发了隐藏在《长生殿》剧中深处的用意和旨趣:“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在这里,洪昇突出了“情悔”二字。他在《长生殿》剧中一方面通过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颂扬生死不渝的爱情, 另一方面又联系这一爱情的发展,表现安史之乱前后广阔的社会背景。洪昇做这样一篇大文章,就是想告诉世人:“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在序文中,洪昇将《长生殿》中的“情悔”之意,与“孔子删《书》而录《秦誓》,嘉其败而能悔”相联系,就是要表明自己通过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情悔”,也通过对一个“国倾而复平”(吴舒凫《长生殿序》)的事例的选择来规劝统治者,表达作为一个封建时代胸怀天下的文人一片拳拳之情。
《长生殿》的思想内容相当复杂。作者既要歌颂唐明皇与杨贵妃“精诚不散终成连理”(见该剧开头的第一支曲子《满江红》)的爱情生活,同情他们的爱情悲剧,又要表现出他们的这种帝王与贵妃之间的爱情所导致的后果,揭露他们“逞侈心而穷人欲”使得“祸败随之”。这样, 《长生殿》的选材本身就具有先天的难以解决的矛盾。对于这一点,洪昇自己也是意识到的。所以在交代了他“垂戒来世”的创作意图之后,表示“第曲终难于奏雅”,只好“稍借月宫足成之”,并且强调(要之)“情缘总归虚幻”,最后以“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为全篇序文作结。我们从这字里行间,可以体会到作者心中藏有难言之隐,故笔下也颇现曲折。联系到洪昇自身的境遇,就能更深地体会到《长生殿》的创作意趣:将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情缘视为黄粱之梦,当成警世之钟。
这篇序文,文思曲折,笔意婉转,才情俊逸,用心良苦。文末结语的戛然而止,为我们留下了广阔的思索与想像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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