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稗官野史, 不下数百千种,而《三国志》①、《西游记》、《水浒传》及《金瓶梅演义》,世称“四大奇书”,人人乐得而观之,余窃有疑焉。
稗官为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故其为书,亦必善善恶恶②,俾读者有所观感戒惧, 而风俗人心, 庶以维持不坏也。《西游》元虚荒渺③,论者谓为谈道之书,所云意马心猿④、金公木母⑤,大抵心即是佛之旨,予弗敢知; 《三国》不尽合正史,而就中魏晋代禅⑥,依样葫芦, 天道循环,可为篡弑者鉴, 其他蜀与吴所以废兴存亡之故,亦具可发人深省, 予何敢厚非?至《水浒》、《金瓶梅》,诲盗诲淫,久于例禁⑦, 乃言者津津夸其章法之奇, 用笔之妙,且谓其摹写人物事故,即家常日用米盐琐屑, 皆各穷神尽相, 画工化工合为一手,从来稗官无有出其右者。呜呼! 其未见《儒林外史》一书乎?
夫曰“外史”, 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 “儒林”,迥异元虚荒渺之谈也。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 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天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 为中流砥柱。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 而其人之性情心术, 一一活现纸上。读之者, 无论是何人品, 无不可取以自镜。
传云: “善者, 感发人之善心;恶者, 惩创人之逸志。”是有书焉。甚矣!有《水浒》、《金瓶梅》之笔之才;而非若《水浒》、《金瓶梅》之致为风俗人心之害⑧也! 则与其读《水浒》、《金瓶梅》, 无宁读《儒林外史》。世有善读稗官者, 当不河汉⑨予言也夫!
乾隆元年⑩春二月闲斋老人序。
(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卷首)
注释 ①《三国志》——此指《三国志通俗演义》。②善善恶恶——犹扬善惩恶。前一个“善”与“恶”为动词,后 一个“善”与“恶”为名词。③元虚荒渺——玄虚缥缈。④意马心猿——亦作“心猿意马”, 形容心思不定,就像猿猴跳跃、快马奔驰一样。这里指《西游记》中的主人公孙悟空、猪八戒。谢肇淛《五杂俎》:“《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 其始之放纵, 上天下地,莫能禁制。” ⑤金公木母——金公,道教对铅的称谓,并以为“真铅生庚”,庚辛为金,地支申酉亦为金, 申属猴,故称孙悟空为金公。木母,道对汞的称谓, 并以为“真汞生亥”,亥属猪,故称猪八戒为木母。⑥代禅——指帝位禅让。⑦久于例禁——明清时期,《水浒传》、《金瓶梅》一再被列为禁书。⑧致为风俗人心之害——即有害于风俗人心。作者赞同《水浒传》、《金瓶梅》是“家传户颂、坏人心术”(沈德潜《野获编》)之类的观点。⑨河汉——天上的银河,这里比喻言论夸诞,不着边际,不足为信。⑩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
赏析 《儒林外史》是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 以写儒林(知识分子群)为中心,涉及当时的官僚政治和社会风尚,抨击了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以及程朱理学,揭示了封建末世精神道德和文化教育方面的危机。
闲斋老人的《儒林外史序》对《儒林外史》作了充分肯定。
序文先从对“四大奇书”的评价谈起。清中叶, “康乾盛世”带来的不光是经济的繁荣,政治上高度的中央集权制,而且文化上实行高压与笼络并举的政策。一方面文字狱经常发生,一方面朝廷又设“博学宏词科”笼络文人为其服务,因此影响了一些文人对这些作品的态度。有人用佛学观念评《西游记》,认为其主题是“大抵心即是佛之旨”,实为抹杀了《西游记》的战斗性,强调了它的宗教色彩,闲斋老人将《水浒传》、《金瓶梅》说成是“诲淫诲盗之书”,则更是否定了作品的民主性和进步性及其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崇高地位。这些观点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心态。
闲斋老人对“四大奇书”的评价目的在于充分肯定《儒林外史》的主题思想:“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天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这些看法充分肯定和强调了《儒林外史》的批评科举制度和功名富贵的主题。
《儒林外史》塑造了一幅“儒林群丑图”。其中有热中于功名的人如周进、范进。六十多岁的周进因未曾进学,卑躬屈节,受他人嘲笑,而当商人答应替他捐监生时,竟爬到地上磕头: “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范进连考二十余次不中,贫困潦倒,受尽屈辱, 听到中举的消息,竟然发疯,直到挨了丈人胡屠户的耳光才清醒。他们为何如此热中于科举, 目的就是一个, 只有通过科举,才能平步青云,享受荣华富贵。匡超人出身贫困,原也还纯洁朴实,后来逐渐热中举业,竟丢下重病的父亲参加府考,最后堕落为忘恩负义的无赖。
还有一群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他们出仕则为贪官污吏,居乡则为土豪劣绅,如张静斋、严贡生等,他们贪婪、蛮横,作威作福。那些假名士, 自以为高的人物,沽名钓誉,招摇撞骗,丑态百出。
与这些“儒林群丑”相对应的是被称为“中流砥柱”的正面人物,则是轻视功名富贵和科举制度,不与权贵相交,注重“文行出处”,如王冕、杜少卿、虞育德、庄绍光和迟衡山等人,是作者吴敬梓理想的楷模。除此之外,置身功名富贵圈外的小商人和手工劳动者也是儒林群丑的鲜明对照。
如此说来,闲斋老人认为《儒林外史》 “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可谓一语中的,是对《儒林外史》主题的准确概括。
序言也指出了《儒林外史》的某些艺术特色。《儒林外史》不同于《西游记》的“元虚荒渺”之谈,而是描写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故事,特别是“儒林”人物,而且写得“穷形尽相”, “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
序言还肯定了《儒林外史》的审美教育作用。闲斋老人指出, 《儒林外史》以“外史”为书名,“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但“其为书亦必善善恶恶,俾读者有所观感戒惧”,特别是书中跃然纸上的各色人物,使“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又说:“‘善者,感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是书有焉。”这说明,此书虽为“外史”,但继承和发展了“正史”的“善善恶恶”的优良传统。
闲斋老人虽对“四大奇书”的评价很不恰当,但通过比较,能认识到《儒林外史》具有崭新的主题及其新的创作特色,并给予充分肯定,则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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