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华民国建国二十有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自由谈》的编者刊出了“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以来,很使老牌风月文豪摇头晃脑的高兴了一大阵,讲冷话的也有,说俏皮话的也有,连只会做“文探”的叭儿们也翘起了它尊贵的尾巴。但有趣的是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谈风月就谈风月罢, 虽然仍旧不能正如尊意。
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 其实是不能够的。假如出一个“学而时习之”的试题, 叫遗少和车夫来做八股, 那做法就决定不一样。自然, 车夫做的文章可以说是不通, 是胡说,但这不通或胡说, 就打破了遗少们的一统天下。古话里也有过:柳下惠看见糖水, 说“可以养老”, 盗跖见了,却道可以粘门闩。他们是弟兄, 所见的又是同一的东西,想到的用法却有这么天差地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风雅之至,举手赞成。但同时涉及风月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呢,这不明明是一联古诗么?
我的谈风月也终于谈出了乱子来, 不过也并非为了主张“杀人放火”。其实, 以为“多谈风月”,就是“莫谈国事”的意思, 是误解的。“漫谈国事”倒并不要紧, 只是要“漫”,发出去的箭石, 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梁, 因为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
从6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种种的笔名了, 一面固然为了省事, 一面也省得有人骂读者们不管文字, 只看作者的署名。然而这么一来,却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视觉,专靠嗅觉的“文学家”疑神疑鬼,而他们的嗅觉又没有和全体一同进化,至于看见一个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对我呜呜不已,有时简直连读者都被他们闹得莫名其妙了。现在就将当时所用的笔名,仍旧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负着应负的责任。
还有一点和先前的编法不同的,是将刊登时被删改的文字大概补上去了,而且旁加黑点,以清眉目。这删改,是出于编辑或总编辑,还是出于官派的检查员的呢,现在已经无从辨别,但推想起来, 改点句子,去些讳忌,文章却还能连接的处所,大约是出于编辑的,而胡乱删削, 不管文气的接不接,语意的完不完的,便是钦定的文章。
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删之处,是留着空白, 或加虚线,使读者能够知道的。中国的检查官却不许留空白,必须接起来,于是读者就看不见检查删削的痕迹,一切含胡和恍忽之点,都归在作者身上了。这一种办法,是比日本大有进步的,我现在提出来,以存中国文网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
去年的整半年中,随时写一点,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一本了。当然,这不过是一些拉杂的文章, 为“文学家”所不屑道。然而这样的文字,现在却也并不多,而且“拾荒”的人们,也还能从中检出东西来,我因此相信这书的暂时的生存, 并且作为集印的缘故。
1934年3月10日,于上海记。
(《鲁迅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赏析 1933年,是鲁迅杂文写作最多的一年。他从1月初开始,便给《申报》副刊《自由谈》投稿, “平均每月八九篇”,但到5月初便难以发表了。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时正值禁谈时事,而我的短评却时有对于时局的愤言”。(《伪自由书·后记》)这当然就不能不被当局及叭儿狗们所仇视,受压迫也便难以避免了。同时,多刊登鲁迅及左翼作家稿件的《自由谈》,也受到内外压力。编者黎烈文不得已于5月25日在《自由谈》上发表启事,说: “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这并不是说: ‘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而“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一语,颇为鲁迅欣赏,曾多次在文章中引用。“风月”一词初见于《梁书·徐勉传》:“(勉)常与门人夜集,客有虞暠求詹事五官,勉正色答云: ‘今夕止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后“风月”一词便成为某种政治条件下莫谈国事,或专谈清风明月之美景的空泛诗文,或男女间情爱之事的代名词。在日军疯狂入侵,民族危亡之际,报刊当然应以唤起国人觉悟,奋起抗争为己任,也应是执政当局的要求。但编者屈于当局的压力,被迫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启事”,呼吁作家莫谈国事,多谈风月。这本身就是对当局绝妙的讽刺。“启事”的刊出, “老牌风月文豪”以为有利可图,高兴了。尤为高兴的是那些“只会做‘文探’的叭儿们”。他们以为这是“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软软硬硬的围剿‘杂文’的笔和刀下”,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们,终于害怕了,要收场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压迫者想像的那么简单,黎烈文刊登启事,并非真的请作家们来谈男女情事或借清风明月来抒写闲情逸致。他不过是为自保而涂一涂保护色。尤其是以鲁迅为首的长于谈革命“风云”的人们,却“风月也谈得”。“谈风月便谈风月罢”,这表面上是在响应呼吁,实际上却并不意味着向当局就范。正如鲁迅所说: “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因为“风月”可以有不同的谈法,正如古人那样, 同是谈“风月”,有的是“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谈怎样来观赏良宵美景;也有的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谈怎样杀人放火。同样题材,却常常表现出不同作者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观点、思想。现在谈“风月”,也一样可以谈得“仍旧不能正如尊意”,仍可以谈出像“发出去的箭石”, “正中了有些人物鼻梁”的文章。《准风月谈》正是这样的文集。
《准风月谈》初版于1934年12月,收入1933年6月至11月间所作杂文64篇。鲁迅说:“这60多篇杂文,是受了压迫之后,从去年(1933年,笔者) 6月起,另用各种的笔名,障住了编辑先生和检查老爷的眼睛,陆续在《自由谈》上发表的。”(《准风月谈·后记》)这些文章,表面上是谈“风月”,谈“琐屑”,如《夜颂》、《秋夜纪游》、《谈蝙蝠》、《喝茶》之类。但实际上是从“风月”里映出了“风云”来,所言者小,所见者大。而许多篇什也并没有受“风月”限制。这些杂文,或抨击希特勒及“黄脸干儿”,或鞭挞在新形势下“将变成‘门犬’‘猎犬’模样的叭儿狗们”,或批判有倒向敌人一边迹象的“第三种人”,或批评一些文人学者的错误倾向和言论。还批判了其他种种病态社会现象。这样的文章,尽管以“风月”为掩护,虽经“检查老爷” “胡乱删削”,还是为那些嗅觉灵敏的“文学家”嗅出了味道,感觉到“风月”之下,也难以合乎他们的“尊意”,这大概是他们不曾想到的。因此对鲁迅“呜呜不已”,他们采用造谣、告密、恐吓等手段,想使他屈服,但鲁迅决不放下手中的笔, “否则,一群流氓,几支手枪,真可以治国平天下了”。(《伪自由书·后记》)这一年,除本集子前的《伪自由书》,还有后来的《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他共写了4个杂文集。他的战斗精神,在这一年里表现得非常鲜明、突出。
序文从《自由谈》“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之启事谈起,进而从客观题材与作者主观思想的关系,举例说明“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再谈自己本身,同样谈“风月”,也没能使当局满意,而是“谈出了乱子”。这也正是这些文章存在的理由和出版集印的原因。全文一路写来,虽有时“隐约其辞”,但逻辑严密,叙事明了而又耐人寻味,体现了他文章的一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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