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上海之夜。
虽然立了秋,还是这么炎热,这么郁闷。
关着灯,是这么黑暗。
失眠中,是这么悠长。
滚下床,扭开灯,为了驱除黑暗的恐怖,排遣失眠的苦痛。
案头,一叠《夜上海》的修改稿子上面,躺着几份晚报。随手翻开来看,随手盖上了;再翻一份,又盖上了。再——
想看,不想看,又想看。
因为上面有《夜上海》今晚公演的广告, 明天停演的消息,也有前几天演出的批评。
广告上登着:今晚看《夜上海》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因为今晚是……
消息里报道:璇宫剧院明天《夜上海》停演一天。因为明天是
……
关于批评:
我接受友人们不满意的——《夜上海》素材过多和头绪纷繁的说法。因为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剧本,而是一堆题材的搜集和提供。演出者尽可以本其所要的取舍采用。
我同意友人们指出的——《夜上海》缺少一般所说的戏剧性这意见。因为这是我练习编剧进程中的一次冒险。这冒险的动机由于上海剧艺社有优秀的导演、演员和舞台工作同志。感谢导演朱端钧先生的鼓励、功力与胆识!
我领受友人们过奖的——《夜上海》富有暗示力、抒情味和亲切感等褒词。因为这是国民孤愤迸出的夜的上海之讴歌,有咒、有颂。
至于说是《夜上海》结束得不够劲, 幕闭了,戏好像还没有完。我更承认。因为这是我们的上海在黑暗中。
记得,编写的时间每在夜里,将至写完第5幕的临了,伸伸腰,对着窗子吸一口新鲜空气时,窗外的天还没有亮。
可是戏一定要完的,正像天一定要亮同样的必然。
因此,翻看第4幕的标题“茫茫夜”,就在第5幕前页标上“星移斗转”。
不是么?仅仅才到“星移斗转”呀, 闻鸡起舞的时刻。
不过,在星移斗转之中, 茫茫长夜毕竟度过了。接着星移斗转之后到来的天明, 还会远吗?
那么, 戏也就不了了之了。
反正一本不够可以有续集。
《夜上海》以外,会有别的上海的。
今晚,上海之夜, 虽然立了秋,还是这么炎热,这么郁闷。
为了驱逐黑暗的恐怖, 为了排遣失眠的苦痛, 留下一点刹那间的情绪。
且作为《夜上海》出版的小序,献给自己的心灵。
1939年8月12日午夜,“八·一三”两周年前夕
(《夜上海》, 剧场艺术社1939年初版)
赏析 这篇小序是于伶为剧本《夜上海》所作的序,写作于1939年8月12日午夜, 日军轰炸上海两周年前夕,上海社会生活最黑暗的时候。剧本《夜上海》写于1939年,是作家用一个月时间匆匆赶写而成, 目的是为了使该剧于“八·一三”两周年纪念前夕公演。这篇小序更像一篇抒情散文,文辞优美,意蕴深长。小序中作者几回欲言又止,表达了郁闷的心情,对夜上海的诅咒和对天明的企盼。序中作者对剧本发表后,各方面的反映,批评或赞扬都作了回答,既有面对批评的坦诚接受,更表达了作者以戏剧作战斗的武器的决心。
在“八·一三”战役期间,许多上海市民和江浙难民涌入“租界区”, 以避战火。中国军队撤退后,这块市区成为上海广大民众和各地迁沪难民的栖息生活天地,成为上海城市生活的主体。“孤岛”时期的上海聚集了大批文学家、艺术家。他们在当时特殊的政治、文化条件下从事艺术活动。这段时期,可以说是中国话剧史上的辉煌时代,新的、优秀的话剧不断涌现。艺术家们“以严肃的研究态度,努力提高演剧水准;选成功的舞台名剧,供给观众精神食粮”。他们用话剧作斗争的武器,驱除黑暗的恐怖,唤醒民众的意志, “等待茫茫长夜之后到来的天明”。
于伶在当时是“抗日救亡演剧队”的负责人,抗日爱国话剧运动的骨干。他创作了许多“孤岛现实剧”,直接地表现半沦陷境况中的上海社会生活。《夜上海》被誉为“孤岛”剧运的纪念碑,是反映“孤岛”现实生活“最优美”的剧作。
《夜上海》通过江南一户小康人家在战乱中到上海“避难”的遭遇,反映了广大“孤岛”民众的困苦动荡生活,展现了上海失陷后各个阶级的生活面貌,以及人民的苦难和反抗。
剧作出版后,受到各方面的关注,有批评也有赞扬。有人说剧作“素材过多”、“头绪纷繁”,是一堆题材的搜集和提供,“缺少戏剧性”。对此,于伶在小序中说,这是练习编剧进程中的一次冒险。于伶以往的各个剧本都是在现实主义的前提下尝试了各种手法, 《夜上海》恰是作者尝试运用“缺少戏剧性”的白描手法。对于这样的批评,于伶在其他文章中又做了另一方面的解释:上海的戏剧舞台上挤满了古装片、历史剧、爱情戏,为着要在商业竞争极度强烈的“娱乐”市场上使严肃的现实剧能占有一个较巩固的地位,剧作者也不得不为营业着想,一方面迎合“孤岛”上海特殊的环境,另一方面又不能抑制对于黑暗上海的诅咒甚至谩骂。这仍是以话剧作斗争的武器, 只是在锐利的武器之上涂上了艺术的涂层,在当时的环境下,也许更适用。因而夏衍在评介这个剧本时说:于伶懂得了千万上海市民的心,他真实地从浅俗的材料中提炼惊心动魄的气韵,使他完成了一种“诗与俗”的化合的风格,写下了令人不能忘记的迂迴曲折地传达了上海500万市民决不屈服于侵略者的意志的作品。
《夜上海》的结尾,主人公梅萼辉表明了要一身清白地在上海“坚持着活下去”的决心。当时不少“孤岛现实剧”都把离开上海到大后方去参加抗日工作,作为“孤岛”民众摆脱困境、争求出路的选择。也许正是因此,如小序中所提到有人评论《夜上海》结束得不够劲,幕闭了,戏好像还没有完。其实,对困居“孤岛”的广大民众来说,面临的更实际的问题,倒是怎样在“孤岛”上海有尊严地活下去。由此,我联想到老舍先生反映抗日时期北京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书中主人公瑞宣也把有尊严地活下去当做生活的目标和动力。南北艺术家所写的反映不同地域生活的作品,主人公却做了相似的选择,他们都为百姓指出了不同于“出走”却更艰难、更有实际意义的生活之路,也正是艺术家深入生活的体现。出走是容易的, 比起坚韧地活下去,决断地死也是容易的。然而有时活着不就是胜利吗?只有活着,才能抗争,才能看到正义战胜邪恶,才能看到黎明的曙光。于伶就是“坚持着活下去”的一员。生活还要继续,百姓的戏就不会结束。其实“夜上海”的戏是一定会结束的, 正如天一定会亮一样。当夜的上海过去,就会有别的上海的,那将是充满光明的上海。
作者在炎热、郁闷的午夜所作的小序,是一首心灵的独白,是一首不屈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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