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①。孔子曰: “知我者, 其惟《春秋》乎!罪我者, 其惟《春秋》乎!”②大圣人以教世为心, 固不避宵小辈大奸慝③之仇之也,而一意孤行, 为若辈绘影绘声,定一不磨之铁案④;不但今日读之,奉为千秋公论, 即若辈当日读之,亦色然神惊, 而私心沮丧也。呜乎!文字之感人也深矣,而今日继起者果谁乎?
老友南亭亭长⑤乃近有《官场现形记》之著,如颊上之添毫⑥,纤悉毕露;如地狱之变相⑦, 丑态百出。每出一纸, 见者拍案叫绝。熟于世故者皆曰: “是非过来人不能道其只字。”而长于钻营者则曰:“是皆吾辈之先导师。”知者见知,仁者见仁;入鲍鱼之肆,而不自知其臭⑧,其斯之谓乎!夫今日者,人心已死,公道久绝。廉耻之亡于中国官场者, 不知几何岁月。而一举一动, 皆丧其羞恶之心, 几视天下卑污苟贱之事, 为分所应为。宠禄过当,邪所自来,竟以之兴废立篡窃之祸矣。戊戌、庚子⑨之间,天地晦黑,觉罗⑩不亡, 殆如一线。而吾辈不畏强御, 不避斧钺(11), 笔伐口诛, 大声疾呼, 卒伸大义于天下,使若辈凛乎不敢犯清议(12)。虽谓《春秋》之力至今存可也。而孰谓草茅之士(13)不可以救天下哉? 《官场现形记》一书者, 新学家所谓若辈之内容, 而论世者所谓若辈之实据也。
仆尝出入卑鄙龌龊之场, 往来奔竞夤缘(14)之地,耳之所触, 目之所炫,五花八门, 光怪万状, 觉世间变幻之态, 无有过于中国官场者。而口呐呐(15)不能道,笔蕾蕾(16)若钝椎,胸际秽恶,腕底牢骚,尝苦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17)。今日读南亭之《官场现形记》, 不觉喜曰:是不啻(18)吾意中所出。吾一生欢乐愉快事,无有过于此时者。盖吾辈嫉恶之性, 有同然者也。
嗟嗟!神禹铸鼎, 魑魅夜哭⒆;温峤燃犀,魍魉避影⒇。中国官场,久为全球各国不齿于人类。而若辈穷奇浑沌(21),跳舞拍张(22),方且谓行莫予泥,令莫予违,一若睥睨(23)自得也者。而不意有一救世佛焉, 为之放大千之光,摄世界之影, 使一般之蠕蠕而动、蠢蠢以争者,成毕现于菩提镜(24)中,此若辈意料所不到者也。然而存之万世之下,安知不作今日之《春秋》观?而今日之知我罪我, 则我又何所计及乎?是为序。
(1903年繁华报馆本《官场现形记》 )
注释 ①“昔孔子”句——语见《史记·孔子世家》:“《春秋》之义行, 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②“孔子曰”句——见《孟子·滕文公下》。③“固不避”句——宵小辈,盗贼之辈,泛指坏人。大奸慝(te),奸邪之人。④不磨之铁案——确凿不刊之论。⑤南亭亭长——即李伯元(1867—1906),字宝嘉,号南亭亭长,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⑥颊上之添毫——《晋书·顾恺之传》:“尝图裴楷象,颊上加三毛,观者觉神明殊胜。”指生动逼真。⑦地狱之变相——依据佛教故事创作的地狱图。⑧“入鲍鱼”二句——出自《孔子家语·六本》。鲍鱼之肆,制售盐腌干鱼的店铺。⑨戊戌、庚子——戊戌,指公元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起变法维新运动。庚子,指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义和团运动爆发。⑩觉罗——指清王朝,爱新觉罗为统治者族姓。⑾斧钺(yue)——两种相似的古代兵器,斧小钺大,泛指使用武力。⑿清议——原指社会上公正的舆论,此处指民间对官场的抨击。⒀草茅之士——在野之人。⒁夤(yin)缘——攀附,指逢迎权贵以求仕进。⒂呐呐(ne)——此指口拙。⒃蕾蕾——原为花含苞貌,此指迟钝。⒄“尝苦”句——苦于无从下手。⒅不啻(chi)——不异于。(19)“神禹”二句——传说大禹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魑(chi)魅(mei),传说山林中害人之怪,此处泛指鬼怪。(20)“温峤”二句——传说晋时温峤途径牛渚矶,曾燃起犀牛角查看水中怪物。魍魉(wang liang),传说中的山林之怪,此处亦泛指鬼怪。(21)穷奇浑沌——邪恶蠢笨。(22)跳舞拍张——指群魔乱舞,狂妄嚣张之貌。(23)睥睨(bi ni)——斜眼旁视,形容狂傲。(24)菩提镜——佛教语,明察秋毫之镜。
赏析 《官场现形记》是晚清李伯元创作的一部揭示当时官场种种罪恶丑态的谴责小说。作品尽其嬉笑怒骂之能事,勾勒出一幅幅官场百丑图, 旨在警世匡世。这部小说在当时轰动一时,乃至洛阳纸贵。正如序文所云: “每出一纸, 见者拍案叫绝。”
晚清社会是混乱不堪、动荡不定的:大小官吏眼望日薄西山的命运拼命搜刮劫掠,庶民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残喘苟活,而作为有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则聚成躁动不安的一群,面对腐败与堕落大声疾呼、愤怒抗议。忧患馀生、南亭亭长们正是这样的躁动分子,是当时铺天盖地而来的口诛笔伐官场丑恶的同路知己。忧患馀生“尝出入卑鄙龌龊之场,往来奔竞夤缘之地”,对“中国官场,久为全球各国不齿于人类”义愤填膺。他的小说《邻女语》便是这样的抒怀之作。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在这类作品中问世较早,影响也最大。忧患馀生读之自是感觉畅快,正中下怀,于是作为“老友”怀着一腔狂喜愤笔写下了这篇序文。
序文充分肯定了《官场现形记》批判现实的精神和无所畏惧的态度。文章开始以孔子奉救世之心不避奸仇而作《春秋》作比,赞扬南亭亭长的作品承继圣人遗风,并将作为新时代一部“令乱臣贼子惧”之《春秋》而传世。不仅如此,文中还将这部小说的价值视为“铸鼎象物”、“照渚燃犀”以及“菩提镜摄世界之影”等等。这些极高的评价体现了忧患馀生对这部小说的极大推崇,也反映了那个特定历史时代对文学创作的要求。
我们知道,文学并非绝对的象牙塔中之物,囿于自身光环的文学创作绝非文学主流。关注社会,直面人生,永远是文学不可转移的视点。特别是在新旧时代的转型期,这一要求更成为文学家的使命。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之所以在当时倍受青睐,就在于它切中了时代的脉搏,触及了社会最敏感的神经,道出了世人心中共同的心声。因此,尽管这部小说的创作失之严谨,其主题的时代性与使命感无可争议地赢得了头彩。
躁动的时代难免给文学也染上一些浮躁的气息,因此晚清小说虽盛极一时而寿命不长,真正传于后世的寥寥无几。《官场现形记》明显染有浮躁之气,忧患馀生的评价也是感情超乎理智,未免流泄出溢美色彩。不过,这些却是发自肺腑之气。序言写得热烈投入,气势磅礴。语言汹涌澎湃,笔锋遒劲有力,很有感染力。这是欣喜若狂的喝彩,亦是振聋发聩的演说。
上一篇:《宋元戏曲考》序|原文|翻译|赏析
下一篇:《寄小读者》四版自序|原文|翻译|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