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 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 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 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①之间道, 不假邯郸之野马②。故其途亦不得不殊, 夸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③。夫先儒之语录, 人人不同, 只是印我之心体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终是受用不得。此无他,修德而后可以讲学。今讲学而不修德, 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时风愈下,兔园称儒④,实老生之变相。坊人诡计,借名母以行书⑤。谁立朝廷之中正,九品参差⑥, 大类释氏之源流,五宗⑦水火,遂使杏坛⑧块土, 为一哄之市,可哀也夫。
羲幼遭家难,先师蕺山先生⑨视羲如子,扶危定倾, 日闻绪言⑩,小子矍矍(11)。梦奠(12)之后,始从遗书得其宗旨,而同门之友, 多归忠节。岁己酉, 昆陵恽仲昇来越,著《刘子节要》。仲昇, 先师之高第弟子也, 书成,羲送之江干(13), 仲昇执手丁宁曰: “今日知先师之学者,惟吾与子两人, 议论不容不归一, 惟于先师言意所在, 宜稍通融。”羲曰: “先师所以异于诸儒者,正在于意, 岂可不为发明。”仲昇欲羲序其《节要》,羲终不敢。是则仲昇于殊途百虑之学(14),尚有成局之未化也。
(“四部备要”本《明儒学案》卷首)
注释 ①五丁——神话中的五个大力士,曾引五石牛,开辟了蜀道。事见于《水经注》。②邯郸之野马——典故未详,大意是不走现成方便的途径。③“使美厥”句——厥, 其。灵根,指心。焦芽,佛教术语。佛家称求真道之心为菩提心, 不能发菩提心者即谓之“焦芽败种”。绝港,形容闭塞不通。④兔园称儒——兔园即兔园策。《五代史·刘岳传》:“兔园策者, 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兔园称儒,指诵习兔园策的乡曲俗儒。⑤“借名母”句——《战国策·魏策》载,相传宋国有一学生, 回家直呼母亲的名字。母亲责备他,他解释说:伟大和贤德没有超过天地和尧舜的,天地尧舜都能叫名字,何况母亲呢?这里用来讥讽当时书商假托别人名字刊行一些书籍。⑥“谁立朝廷”二句——九品中正是魏文帝曹丕制定的一种官僚选拔制度,以九等第区别人物之高下。这里感叹学术上九品参差,无所折衷。⑦五宗——指禅宗五宗,即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⑧杏坛——在今山东曲阜孔庙中,相传为孔子讲学的地方。⑨蕺(ji)山先生——明末学者刘宗周曾讲学蕺山书院,世称“蕺山先生”,著有《刘子全书》。⑩绪言——发端之言,此指有启发性的话语。⑾矍矍——用心不专而心无所得。⑿梦奠——死亡。语见《礼记·檀弓上》。⒀江干——江岸。⒁殊途百虑——语出《周易·系辞下》:“天下同归殊途,一致而百虑。”
赏析 《明儒学案》是梨洲先生论学的代表作,对明朝三百年间各个学派作了介绍和评论。成书于康熙十五年(1676),时年67岁。直到康熙三十年,才由贾醇庵将此书刊行问世。梨洲十分高兴,乃作此序。由于“老病不能书,口授其子百家书之”。
序文开门见山,首先提出自己的观点。黄宗羲师从刘宗周,继承了王阳明的心学,然而作为一位有独创精神的哲学家,与自来讲心学者不同。过去言心者多重其相同,他却认为是变化的:“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过去言心者多讲本体,但黄宗羲却重工夫,否认了心有本来状态,认为修养所达到的境界就是心之本体,即所谓“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他强调变化,更强调了工夫。不同的工夫就有不同的境界。颇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不假邯郸之野马”为是。穷理者必穷心之万殊,而穷心之途径却有万千,要不畏艰难, 自辟蹊径。如果必欲出于一途,就会“使美厥灵根,化为焦芽绝港”。不仅闭塞了灵通之气,而且扼杀了人的创造力。黄宗羲从心学理论出发,另作新解,阐述他反对执定成局的治学观点。
人的心是变动不居的。先儒们的思想也各不相同。学习讲究万千法门,决不可偏执一端,举一废百。序文至此,笔锋一转,从侧面进一步加以论述:“今之君子”讲学而不修德,舍本逐末。兔园称儒者,坊人诡计者,乱七八糟,你方唱罢我登场,造成水火不相容的态势。对先贤们的学说不能活学活用,而是固守陈规。其实,学术思想自由意味着一种宽容、吸收和借鉴。治学上的执定成局,就会使“杏坛块土,为一哄之市”。黄宗羲作为学中前辈, 目睹其中流弊,深深慨叹:“可哀也夫!”
序文结尾写了未与仲昇作序,看似与前文游离,实际上仍是前文主旨的继续。梨洲早年问学于蕺山先生, “自谓其时志在举业,不能有得”,直到先师梦奠,从遗书得其宗旨:“先师所以异于诸儒者正在于意。”然而仲异所作的《刘子节要》并不尊重蕺山先生的本来面目,凡是有“言意”之处均予删除,去就《论语》所言。心无定所,本来就是变化莫测的。仲异却偏偏欲与古儒同出一途,以古儒所言为己言,以古儒所学为己学, 否定了蕺山先生的创造性。这正是仲昇仍执定成局,抱残守缺, 尚未开化的表现,故而未与之作序。黄宗羲以仲昇为例,从反面阐述他的学术思想,可谓首尾绾结,滴水不漏。
黄宗羲是清初首开一代新学风的先驱者之一,主张殊途,重视工夫, 否定执定成局。这篇序言不只是为其论著点睛,而更明确地宣示了自己哲学思想和学术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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