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病天下《地志》谬误, 非特妄引古记①,至记今时山川、道里远近方向,率与实舛②,令人愤叹!设每邑有笃学好古能游览者③,各考记其地土之实据,以参相校订, 则天下《地志》何患不善。余尝以是语告人。嘉定钱辛楣④学士,上元严东有⑤侍读, 因为余言:泰安聂君⑥《泰山道里记》最善。心识其语, 比有岱宗⑦之游,过访聂君山居,乃索其书读之,其考订古今皆详覈⑧可喜,学士侍读之言不妄也。
余疑《水经注》⑨于汶水⑩左右水源流方面, 颇有舛误。又谓古奉高⑾在今泰安右汶东。故古登封⑿,入奉高境西行,度环水而北,至天门,历尽环道,跻⒀岱,乃得封所⒁。马第伯⒂记可覆案⒃也。往昔在济南,秋霁登千佛山⒄,望岱巅诸峰遥相接。窃谓历城(18)以南诸山,皆泰山也;后人多为之名耳。今阅是书,每与余意合,而辨正⒆尤起人意。聂君欲余序以重其书,余浅学又偶过臆度,徒幸有合于好古。力索久往来是山中者, 聂君足重余耳,余安足重聂君哉!
(“四部备要”本《惜抱轩文集》)
注释 ①非特妄引古记——不仅仅对古人的著述妄加引用。特,只,仅仅。②率与实舛——大抵与事实相违背。舛(chuan),差错。③笃学好古能游览者——指热衷于钻研古代学术又有调查实践经验的人。④钱辛楣——钱大昕,字晓徵,号辛楣,又号竹汀,嘉定人,清代著名学者,官内阁侍读学士。学博,为时人推为通儒,参与编修《音韵述微》、《续文献通考》等书,著有《廿二史考异》、《竹汀日记钞》等。⑤严东有——严长明,字东有,一字道甫。清代人,官至侍读。⑥聂君——聂鈫,字剑光。喜游山水,著有《泰山道里记》。⑦岱宗——旧谓泰山为四岳所宗, 泰山别称岱,故名。⑧覈(he)——“核”的异体字,查验、核实。⑨《水经注》——我国古代地理名著,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旧题为汉代桑钦撰,记我国河流水道一百三十七条,后郦道元为之作注,补充记述河流水道至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注文较原书多出二十倍。文章内容丰富,生动多采。⑩汶水——汶河,在今山东省,运河上游。(11)奉高——县名。汉武帝元封元年封禅泰山至此,置以奉祀泰山,故名。故城在今山东省泰安市东北。(12)登封——登山封禅。封禅为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史记》有《封禅书》。(13)跻——登上。(14)封所——古代帝王封土祀天的地方。(15)马第伯——东汉初人,生卒不详,著有《封禅仪记》。(16)覆案——亦作“覆按”,审察核验。(17)千佛山——历山,在今山东省历城县南。(18)历城——县名,今山东历城县。(19)辨正——辨别论定是非正误。
赏析 本文是姚鼐为其友聂鈫的《泰山道里记》一书所作的一篇序文。一般讲来,书序是序者对该书的著作意旨、经过、编次体例等作的说明或对作家作品加以评介,而本文却打破了写作序文的常规范式,以写自己的见识为主,使一己之见与聂君书中考校相互印证,以此推重聂君,显示出一派老成持重的大家风范。
“余尝病天下《地志》谬误,非特妄引古记,至记今时山川、道里远近方向,率与实舛,令人愤叹!”文章一起笔就以高屋建瓴的恢宏气势一针见血地指出天下《地志》之非,对其著者“妄引古记”,不求实证的轻率的治学态度加以严厉地指责和批评。一个“病”字,作者态度全出。这些“率与实舛”、纰漏百出的《地志》的流传自然会造成以讹传讹,实在是害人匪浅!行文至此,作者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拍案而起,发出“令人愤叹”的情激之语。短短四字,直抒胸臆,快人快语,痛快淋漓!姚鼐是桐城派古文大家,也是位注重实证的考据家。他的这种慨叹恰恰反映了他对社会对后世负责的严谨的治学品格,同时,也为下文评说注重实证的《泰山道里记》(以下简称《泰》书)一书作下铺垫。之后,作者针对不尽人意的《地志》现状提出了自己谋虑已久的解决方案,“设每邑有笃学好古能游览者,各考记其地土之实据,以参相校订,则天下《地志》何患不善。”紧接着,作者巧妙地安排了一个过渡句“余尝以是语告人”,承上启下,笔锋一转, 引出钱严二君向作者推荐“泰安聂君《泰山道里记》最善。” “最善”一词,虽系他人口吻,但已从侧面对《泰》书作出评介,是《泰》书出场的侧面铺垫,大有“未见其书,先闻其名”之意。经过这层层铺垫之后,《泰》书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隆重登场了, “其考订古今详覈可喜,学士侍读之言不妄也”。姚鼐对《泰》书作出了全面的肯定。由怒到喜,桐城大家感情的微妙变化,昭示了《泰》书的独特价值。这样,姚鼐从主客观两方面完成了对《泰》书的高度评价。
照理说,下文该介绍《泰》书内容,并佐以具体例证, 以证明自己称其“考订古今皆详覈”一言不虚。然而,作者却一反常规,宕开笔墨,大写特写起自己对泰山地理的见解来。作者首先对《水经注》这样的大书提出质疑:“余疑《水经注》于汶水左右水源流方面,颇有舛误”,怀疑《水经注》关于汶水之源说法的准确性,此其一; “又谓古奉高在今泰安右汶东”,姚鼐则认为“故古登封,入奉高境西行,度环水而北, 至天门,历尽环道,跻岱, 乃得封所”。故古奉高不可能“在今泰安右汶东”,此其二;作者又举出自己登山考证的亲历体会:“秋霁登千佛山,望岱巅诸峰遥相接。窃谓历城以南诸山, 皆泰山也;后人多为之名耳。”这是由于这些山以前非泰安所管辖,故前人的一些地志,都未纳入泰山境内。作者在谈了上述几点疑惑与见解后说: “今阅是书,每与余意合,而辨正尤起人意。”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使真理昭彰,荒唐无隐,同时也回证了《泰》书“考订古今皆详覈”的断语。文末几句则在看似自谦之中掩抑不往那种俨然以大家自居、以权威自恃的矜诩之色,这怕是其身份地位使然了。
文章构思精妙,欲重他人之书,先写一己之见,看似远离其书,实则处处回扣其书。巧于铺垫,工于过渡,启承转合, 自然天成。有叙有议,间以抒情,文字质朴而不乏其采,用笔纵横而收束自如,不愧为一篇优秀的书序体散文,也足见桐城大家之文采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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