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那篇《我的杂学》,还是在甲申(1944)年春夏之交,去今也已有十八九年, 有些事情已经变了样子了。其一是胜利之后, 经国民党政府的劫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是一只手表和一小方田黄的图章,朱文曰圣清宗室盛昱,为特务所掠;唯书物悉荡然无存,有些归了图书馆, 有些则不可问矣。所以文中所记的书籍, 已十不存一,萧老公云, 自我得之, 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昔曾写《旧书回想记》,略记汉文旧籍, 正可补此处之缺。其二则是解放之后, 我的翻译工作大有进展, 《我的杂学》第六节中所说两种的希腊神话,都已翻译完成, 并且两者都译了两遍, 可以见我对于它们的热心了。《古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于1950年在上海出版。印行了相当的册数,后来改名《希腊神话故事》, 又在天津印过, 因为这虽是基督教国人所写,但究竟要算好的, 自己既然写不出,怎么好挑剔别人呢?至于那部希腊人所自编的神话集, 因初次的译稿经文化基金编译会带往香港去了,弄得行踪不明,于1951年从新翻译, 已经连注释一起脱落,但是尚未付印, 日本高津春繁有1953年译本,收在《岩波文库》中。此外还译出些希腊作品, 已详上文183节以下《我的工作》里边,这里不重述了。日本的滑稽本也译了两种。有《浮世澡堂》即是《浮世风吕》,我翻译了两编四卷, 已于1958年出版, 《浮世床》则译名《浮世理发馆》,全书两编五卷,也是已经译出了。
我开始写这《知堂回想录》, 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曹聚仁先生劝我写点东西,每回千把字,可以继续登载的,但是我并不是小说家,有什么材料可这样的写呢?我想,我所有的惟一的材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虽然吃饭已经吃了七八十年,经过好些事情,但是这值得去写么?况且我又不是创作家, 只知道据实直写, 不会加添枝叶,去装成很好的故事,结果无非是白花气力。可是当我把这意思告诉了曹先生之后,他却大为赞成,竭力撺掇我写, 并且很以我的只有事实而无诗的主张为然;我听了他的话,就开始动笔。我当初以为是事情很是简单,至多写上几十章就可完了, 不料这一写就几乎两年,竟拉长到二百章以上, 约计有38万字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这许多话可讲, 只觉得有些地方已经很节约了, 因为过去的琐屑事,对于现代青年恐怕没有趣味, 有的是年代久远所以忘怀了, 没有能够记述清楚。还有一层是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这又不是乡试朱卷上的履历,要把家族历记在上面。与其记那些,倒是家乡的岁时习俗,我是觉得很有意思,颇想记一点下来;可是这终于没有机会插到里边去, 而且在我族叔观鱼先生的那本书里有一个附录, 是“绍兴的风俗习尚”, 已够好了, 不必再来多事。此外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这理由也就无须说明了, 因为这既是不关我个人的事, 那么要说它岂不是“邻猫生子”么?
古来圣人教人要“自知”,其实这自知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以不知为不知似乎是不难,但是说到知, 到底知的是什么?便很有点不明白了。即如上文所说的《杂学》, 里边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对于这个有点兴趣, 想要知道罢了,实在只写得“起讲”的且夫二字,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国的文字和思想。因为深知八股与八家文与假道学的害处,翻过来寻求出路,便写下了那些杂学的文章, 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走的对不对。据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如《赋得猫》,《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材, 因为准备不能充分, 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鸦片烟都是。这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研究的方便。可是人苦不自知,这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 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蹩脚小说《两个男爵夫人》, 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 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文章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 这也正是很难说呢。
1962年11月31日
(《知堂回想录》, 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 1974年4月版。)
赏析 《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一生中最后做的一件大事。这本书从1960年12月10日开笔写《缘起》到1962年11月30日作这一篇《后记》用时两年整。本来开始叫做《药堂谈往》,正式出版时才改成现在的名称。写回忆录的建议是曹聚仁提出的,写出后在香港《新晚报》上发表,每月1万字,每篇八九百字,写得越俗越好,炒冷饭也不要紧。周作人欣然应允。他以为自己一生属于“一身之外什么都没有”,一身之内的事情却是可以写的。于是, 一下笔就写了200多章,38万字之多。这是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这本书是了解周作人的重要资料。
这篇后记是全书的结语,讲了三个方面的问题。开头的部分讲了一通自己晚年翻译希腊神话的书及印行情况。这实际上仍然属于“回想录”的内容。在后记中说,表明了他必须交代的迫切心情。从他这一时期写下的文字看,提到自己翻译成绩的地方特别多。就连《遗嘱》中都没有忘。说明他在晚年自我评价中,翻译的成绩是最满意的。
紧接下去,是讲《知堂回想录》的成书简单过程。以及书中内容的取舍原则。大体上是:有的年代久远忘记了,没法写;有的是私人关系的事情不想写:有的是有兴趣但是没有机会插进去,如风俗,就故意略掉了。
最后,是对这本书的自我感觉评价。他说自己虽然书写出来了,但是不自知,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但他提醒我们:“那些说道理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如《赋得猫》, 《关于活埋》, 《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等等,让我们注意他的道理、趣味、笔法这三个方面的追求。综合起来仍然是他的悲天悯人的敏感,雍容淡雅的风神,洒脱自在的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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